我很高兴,这次我没白来。昨天,我和宪云姐姐一起……“她详细地描述了象群的葬礼。”……卓妈妈,当我听到象群那悲凉悠长的哀鸣时,我真的被震撼了!我感到我的外壳嗤嗤地裂开,羽化后的新我诞生了!……"

元元妈读着,也不禁心潮澎湃。她拿着那份传真,目光却超越了它,入神地回忆往事。她想起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都是33岁以前创作的,那是火焰般的年华,心灵敏锐,能听到星星的私语,月光的震荡,血液的澎湃;那时她和丈夫都是意气飞扬。后来……丈夫的失败也影响了她的一生,此后她的作品沉郁苍凉,却没有了年轻时灵动的才情。

她欣慰地想,刘晶这小丫头一定会成功的,她年轻,有才气,有激情。

怪老头仍然独自关在书房里。元元妈苦涩地想:这种折磨人的刑期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已经十点了,她到院里喊回来元元,安顿他睡觉。元元爬到床上后,忽然心事重重地说:

“妈,我也想长成大人,像爸爸、朴哥哥、你和云姐姐那样聪明。妈,我当小孩的时间太长太长啦。”

他的话像是幼稚,又像是沉重。元元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劝,笑道:

“好孩子,你一定会长大的。朴哥哥这些天不是在帮你变聪明吗?”

元元忽然问:“妈,爸爸为什么不愿我长大,不愿我聪明?”

元元妈被问得一愣,勉强笑道:“傻孩子,尽胡说,你爸爸最疼你,怎么会不愿你长大和变聪明呢?”

元元倔强地说:“不,我知道!他和朴哥哥吵架,我都听见了!”

元元妈无言以对,只好哄他睡觉,为他关了睡眠开关,熄了顶灯和壁灯。

夜深人静,门外的秋虫唧唧叫着。元元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面部木无表情。忽然,一个老人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过来。屋内只有脚灯亮着,微弱的自下而上的逆光使老人面部显得怪异阴森。他静静地看着元元,看了很久,表情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与元元平静的面容形成十分强烈的反差。

他趴在元元身上听了听,然后把元元轻轻抱起来,准备出门。忽然他听到开门声,脚步声,他想了想,又轻轻把元元放回床上。

是朴重哲刚从试验室回来,他已经疲累不堪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屋,先到矿泉壶那儿喝了杯凉水,又到厨房拿了几片面包、香肠和一罐啤酒。从厨房走回客厅时他发现一个人从元元房里潜出,是岳父的身影。他深夜一点到元元房里干什么?朴重哲边吃面包边思考着,但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象一块小巧精致的异形镜子嵌在校园内,湖边几株百年柳树,枝干虬曲,柳条拂着水面。小元元、小刚、小英他们经常来这里玩耍,这儿好玩的东西太多了,翻泡的北京红鲤鱼,排队上树的蚂蚁,轻盈点水的晴蜒。这些乐趣是游戏机房里找不到的,虽然元元也很喜欢玩那种高级的仿真游戏。

今天,几个五岁的小家伙在跳皮筋,下石子棋。往常小元元是他们的当然首领,不过今天他好象有点心不在焉,偶而会目光怔忡地发一会儿愣。小英子一边跳皮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元元说话:

“元元哥,听说朴伯伯在教你学聪明,是吗?”

“嗯。”

小英子惊奇地说:“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学?听说你下象棋把地球上最聪明的电脑都打败了,是吗?”

“没有打败,只下成了和棋。”

“反正够聪明了。我爸爸说你是个电脑脑瓜。”

元元又像懂事又像幼稚地说:

“朴哥哥说我的聪明是小孩子的聪明,不是大人的聪明,我已经过了37个5岁,还是不能长成大人。他正在教我长成大人。”

“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吗?”

“还没有。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是在我过了第一个五岁生日后就忘了的。只要我能想起来,我就长成大人了。”

其它几个小孩听他说得那么向往,也都凑过来,小刚担心地问:

“元元哥哥,你要是长成大人,还领我们玩吗?”

元元老气横秋地说:“不能了,你想大人们有多重要的事去干哪。”

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说:“元元,那你就不要长大!”

元元笑了,很大度地说:“不要紧,我长成大人后,每天晚上抽时间出来领你们玩儿,行吗?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穿过林木葱笼的小路回家,在燕南园的门口散开了。元元跳跳蹦蹦地回家,客厅里没一个人。他喊着: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在家。这时沃尔夫电脑的室内终端自动打开了,那个合成面孔笑着通知元元:

“元元,朴先生让我通知你,晚饭后立即到试验室去。还请你转告夫人,他不回来吃饭。”

“好的。”

那个面孔正要隐去时忽然又停住了。沃尔夫开始在记忆库中寻找合适的表情,那里有喜悦、平静、恭敬、幽默……却没有忧虑和犹豫。不过,凭着对人类表情的记忆和它强大的学习功能,它很快就组装出了犹豫的表情,他迟迟疑疑地说:

“元元……”

元元惊奇地站住了,他也觉察到了沃尔夫朋友的异常:

“有什么事吗,沃尔夫?”

沃尔夫犹豫了很久,这可与他每秒十万亿次的运算能力大不相符。最后他说:“元元,我的朋友。你在37年前曾告诉我一个秘密,并要我保密。这事你还记得吗?”

元元陡然一震!就像一道耀眼的青白色的闪电一下子撕破了黑暗,沃尔夫的话一下子勾起一团回忆。是那样遥远,记忆的边缘已与逝去的年华洇在一起,冥蒙难分,但它始终沉甸甸地盘踞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这肯定就是他千寻百觅而得不到的那件东西!

42年的记忆和思维犹如一堆干燥的木柴,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开始燃烧起来,这堆灵智之火甚至映红了元元的眼睛。他眸子发亮,低声说:

“我想起来了,是在我第一个5岁生日之后……”

“对,你告诉我,你很可能也是一个机器人,我们是同类。”

他们深深对视。元元的回忆终于冲破了37年的禁锢,他在脑中以每秒万亿次的速度,搜寻着一帧一帧的回忆画面,很快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画面逐渐放大,直到占据他的全部意识。

那是爸爸年轻时笑容灿烂的面庞,元元已经与它久违了。

餐厅里灯光熄灭,38岁的爸爸端着蛋糕出现在门口,五只蜡烛映着他的笑容。烛光为爸爸涂上一种十分温馨的金色,这个印象永远留在元元的记忆库中。

奶奶、妈妈和8岁的宪云姐姐都笑哈哈的,催促他快点默想一个美好的愿望。他默思了片刻,忽然问爸爸:

“多想一个愿望可以吗?”

爸爸笑道:“可以,怎么不可以呢。”

“五个祝愿可以吗?”

爸爸笑得更响了:“可以的,上帝今天一定对元元特别慷慨。”

于是他在心里想好了五个愿望。他祝奶奶活到一百岁;祝爸爸当上世界最大最大的科学家;祝妈妈没有白发;祝宪云姐姐每天快快乐乐;然后祝自己快点长大。蜡烛吹熄了,他们喜气洋洋地吃完了节日饭。

晚饭后爸爸领他和姐姐在外乘凉。白杨树高高的树梢插入幽兰的天空,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冬青树浓密的树叶中透过一个个小光点。他和姐姐猴在爸爸背上,膝盖上,听爸爸讲天上的星星。元元你知道吗?那是牛郎星,天文学上的命名是天鹰座α星;那是织女星,天琴座α星;牛郎织女相距16光年,打个电报还需要32年才收到回音。那个红色的巨星是天蝎座α星,我国古代称心宿二或大火,它的直径是太阳的330倍,距地球270光年。现在天文望远镜的最大视距是100亿光年,所以我们看到的,实际是这些星系100亿年前的情形。在这里,时间和空间已经揉成一体了。那时还没有地球,更没有生命呢。

元元记得那时自己就对“生命”有强烈的好奇心。他问:

“别的星星上有人吗?”

爸爸说:“从理论上绝对是有的,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证。当然外星人肯定不是人的模样。他们可能是植物,可能唿吸二氧化硫,甚至可能是以能量状态存在,或者以电脑信息存在的虚生命。”

宪云姐姐那时皱着眉头问:“爸爸,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但元元记得,自己在5岁时已对这些见解有本能的理解力。爸爸的话勾起了他的一些疑问,他突然问到:

“爸爸,为什么我和其它小孩都不一样?”

那时爸爸大声笑了,但他能感到爸爸是在遮掩什么:

“傻元元,有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