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岁的元元安静地甜睡着。他是个大脑袋,额角较高,闭着的眼帘很长,睫毛上挂着白色霜粒,抿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前,全身赤裸。看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孩赤身睡在冰霜之中,人们不由地觉得十分心疼,似乎自己身上也有了寒意。

电脑在监控着元元的脑电波。先是一片混沌,然后一个鲜亮的绿色光点攸然出现,在黑色屏幕上跳荡着。跳荡的振幅逐渐衰减,在行将消失时又突然跳荡几下,慢慢消失。然后又是一个光点,几个光点,几千几万个光点,光点很快密集起来,变成闪烁跳荡的七彩光束。小元元的灵智终于冲出深重无际的混沌,他的眼睛慢慢睁开,向这个世界投去了茫然的第一瞥。壁挂屏幕上立即显示了他的视野,在这个初生婴儿的视野里,先是扭曲流动的人形画面,逐渐定形为清晰的倒立人象,那是孔教授和助手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万籁俱静,忽然一声带有金属亮声的儿啼。它是那样的震撼人心,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小宪云趁刘伯伯不注意,偷偷从他身上溜下来,扑到玻璃墙上快活地喊着:

“弟弟,小元元!”

小元元随即被送到孔家。他需要避开记者和摄影镜头,象一个普通男孩那样生活。

宪云和妈妈欢天喜地地接纳了元元,只有宪云奶奶表现冷淡。她今年70岁,身板仍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孔家没有一个男孩始终是她的心病。那边客厅里母女两个在轮流亲着元元,喊:

“妈!奶奶!快来看元元呀!”

老人不满地嘟囔着:“哼,真胡闹,自己不生儿子,抱回来个机器人崽子,他能接孔家香火呀。”她沉着脸走进客厅,一眼看见一个憨头憨脑的光屁股小子,小鸡鸡撅着,两只眼珠乌溜溜地瞪着她。她疑惑地抱过来,拍拍他的屁股蛋,觉得颤悠悠的震手。老人十分惊疑,在她的思维中,机器人应该是厅院里除草机器人那种硬帮帮的家伙。

“这就是那个机器人崽子?”

宪云妈开心地笑着:“没错!”

“两岁了?”

“嗯,两岁了,他的身体已经两岁了。”

“他会说话吗?”

“还不会,他还没有学过说话。不过,他的大脑已经发育完全了,学话应该很快的。元元,叫奶奶,奶──奶──”

元元憨笑着,吃力地搬动着嘴巴和舌头,终于迸出两个字:

“奶──奶。”

奶奶大喜若狂,一下把他搂到怀里:

“哎!真是个聪明孩子!我的心肝!”孔教授刚好进门,她对儿子急急地夸弄:“你听元元会喊奶奶了,他第一个会喊的就是奶奶!”元元爸也高兴地笑了。

午饭时,奶奶把元元抱在怀里耐心地喂饭,一边坚决地说:

“昭仁,青玉,不许再提请保姆的话,元元交给我了。”

元元爸没打算找机器人保姆,他想让元元在“真正”的人类环境中长大。但他也没打算让妈妈招唿元元。他皱着眉头说:“妈,你已经70岁了。”

“70岁怕什么?我的身体结实着哩。有这个小人精搅着,说不定我能多活20年。不要说了,就这样定了。小元元,你愿意跟着奶奶吗?”

小元元努力吞咽着面包,口齿不清地说:

“愿──意。”

小宪云也急不可耐地说:“奶奶,我也帮你带元元,我从幼儿园回来就帮你带元元,好吗?”

“好,就这样定了!”元元爸只好同意。

第五天,她们抱上元元来到楼前公共草坪。绿色的草坪平坦松软,秋风轻拂,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下来。小元元好奇地不错眼珠地盯着落叶,直到它落在地上。奶奶担心地嘟囔着:

“元元学走路太早了吧,他才生下来五天哪。”

元元妈笑着说:“放心吧,妈,他的小胳膊小腿满硬朗的,让他试试看。”

她把元元放在草地上,宪云在他前边拍手招唤:

“元元,快过来呀,快过来呀。”

乍一脱离大人的怀抱,元元很不习惯。他胆怯地扬着双手,摇摇晃晃地站着。他的小脑瓜迅速收集了数以万计的环境参数,分析着综合着,小脑运动中枢向左腿肌肉送去了第一个指令脉冲,然后左脚稍稍抬离地面。他的身子马上趔趄一下,奶奶和妈妈都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

但他的小脑已迅速作出反应,调整了重心,建立了新的动态平衡。他终于抬起左脚,犹犹疑疑地往前伸。他踏下去,站稳了。三个女姓都欣喜地喊着:

“元元会走了!”

智能生物机器人小元元就这样迈出了他的人生第一步。在三位女性的夹道呵护下,他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松软的草地亲吻着他的脚掌。三个女性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注意这个小东西越走越快,转眼间便飞奔起来。三个人惊叫着开始围追堵截,而元元却咯咯笑着东奔西跑。等到元元爸闻讯赶来时,元元已冲出重围,闯入住宅前的汽车干道。几辆汽车吱吱嘎嘎地刹住车,只有最近的一辆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仍滑向元元。元元妈和奶奶同时惨叫一声。

在那一瞬间,孔昭仁也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想不到千辛万苦创造的第一个智能人会死于一场普通车祸,元元死前的笑声似乎仍在耳边回荡。终于他意识到这不是幻景,睁开眼,他看见元元撅着屁股用力推着汽车,汽车的两个前轮已经离地,小元元累得满脸通红,仍在咯咯地傻笑着。几个面色惨白的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孔昭仁揩一把冷汗,走过去抱起元元,又向司机们笑着挥挥手。几个司机满脑门问号地开车走了。他把元元交给妻子和随后赶来的女儿,她们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元元奶一下子瘫在地上,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元元害怕地趴到奶奶怀里:

“奶奶,不哭。”

奶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喊着元元,元元,两行老泪不停地流淌。

小元元很快成了宪云姐姐的生活重心。也许是天生的本性,五岁的宪云已经象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她会把最好吃的糖果,最好玩的玩具全部慷慨地送给元元。

元元没有睡觉机能,他的大脑永远不会疲劳,所以每到晚上,家人互道晚安后,小元元就乖乖地睡到床上,举起左臂,让姐姐摁一下能源开关。然后,他的面部表情慢慢冻结,就象是湖面上逐渐消失的涟漪。清晨,小宪云刚被唤醒,就急急跳下床:

“奶奶,让我去喊元元!”

她爬到元元床上,用力掀开他的左臂,摁一下睡眠开关。元元慢慢睁开眼,木然的面部逐渐泛出灵光,等到这灵光延及整个脸庞时,他立时变得生气勃勃,动作敏捷地跳下床。宪云说:

“元元,快去看白雪,妈妈说,昨晚白雪生了四个小猫崽!”

两人急不可耐地跑到储藏室。白雪卧在一个藤编的窝里,身下是松软的丝棉,那是姐弟两人为它铺就的。四个小小的肉团团在它身下蠕动着,哼唧着。元元性急地伸手进去:

“是白的吗?我看看。”

但平素十分依恋小主人的白雪今天却变得十分凶暴,它恶狠狠地咆哮着,伸出前爪在空中虚抓一下,锐利的爪尖擦着元元的胳臂,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宪云被吓哭了,她拉上弟弟退出储藏室,一边痛痛地啜泣着。元元也不甘落后地嚎起来。

但元元随即发现姐姐的眼睛中有一滴滴的水珠溢出来。这可是一件新鲜事,他自己的眼睛中从来不会这样滴水。他忘了哭泣,用小手接着姐姐的泪珠,好奇地问:

“姐姐,这是什么?”

正在哭泣的小姐姐一下被逗笑了:

“这是眼泪!小傻瓜!”

“眼泪?姐姐,为什么我不会流泪?”

“为什么?”宪云思考着该怎样回答。爸爸一再交待,不要让元元知道自己是机器人,那样他生活在人类家庭中会不自在的,懂事的宪云记牢了爸爸的话。她忽然灵机一动:

“你是在假哭!对,你一定是在假哭!”

元元难为情地承认了,但他认真地反驳:“不,有一天我真哭来着,还是不会流泪。奶奶!”他大声喊道:“奶奶,为什么姐姐会流泪,我不会?”

正在厨房里洗菜的奶奶笑着低声咕哝:“你个机器人小崽子,样样都要学姐姐的样。”她用围裙揩揩手,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男子汉呀,男子汉不流泪。”

元元似懂非懂地说:“噢,我是男子汉,男子汉不流泪。”

从宪云三岁时,父亲就教她下围棋、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现在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倒给元元。但她不久就发现,元元似乎是个天生的棋手,他很快超过姐姐,不久,连爸爸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爸爸不在家时,元元就会缠着姐姐:

“姐姐,再跟我下一盘吧。只下两盘,行吗?要不,我让你赢一盘,行吗?”

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硬磨,她只好摆好棋子。但元元随即就忘了“让你赢一盘”的诺言,他很快把姐姐杀得落花流水,还不耐烦地喊着:

“快走!姐姐快走!我等你老半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