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希望发展声吶技术作为精准地质学勘探的手段。如您所知,声吶相当于声波的雷达,尽管人们对它不太熟悉,但在几百万年前,蝙蝠便在夜间有效地利用它捕食昆虫并绕开障碍物了。汉考克教授打算向地下发送高功率超声波脉冲,利用回声建立图像,了解地下结构。图像可以通过阴极射线管屏幕展现。飞机上的雷达可以透过云层显示地形,教授的整套系统与之十分相似。

到1957年,两位科学家取得了部分成功,却也耗光了全部资金。1958年初,他们直接向政府申请固定拨款。克莱顿博士指出,这套装置拥有巨大的价值,它就像一台可以穿透地壳的X光机。能源部批准之后,把申请材料转给了我们。其时贝尔纳尔委员会刚刚发表一份报告,我们担心这个卓有价值的项目会因此被搁置而广受批评。于是我立刻去拜访这位教授,随后递交了一份表示赞成的报告。几天后,我们提供的第一笔资金(编号5/543A/68)到位。从那时起,我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并在某些方面提供了一些技术支持。

实验中用到的设备十分复杂,原理却非常简单。一台特制的发射器在盛满稠密有机质溶液的水池中持续不断地旋转,发出超高功率的短波超声波脉冲。脉冲波穿过地表,如雷达波束一般“扫描”地下,产生回声。再经由一个设计独特的延时电路——我就不在这里讲述它的工作原理了——我们便可以选择任意深度的回声构成图像,这图像展示的是经过探查之后的地层,并将在阴极射线管屏幕上显现出来。

我第一次拜访汉考克教授时,他的仪器还相当简陋,但已经可以显示地下几百英尺的岩石分布情况了,我们还能清楚地看到穿过他实验室地下的巴克罗地铁线的一部分。教授的成功秘诀主要取决于超声波喷发的剧烈强度,从一开始,他的仪器就能产生高达几百千瓦的峰值能量,这些能量几乎全被发射到地下。在发射器附近逗留并不安全,我注意到,仪器周围的土壤变得相当温暖。我还惊讶地发现,周围地区常有大量鸟群聚集,随后得知它们都是被泥土中数以万计的死虫子吸引来的。

到了1960年,克莱顿博士去世,这时该设备的工作功率可达百万瓦,可以获得地下一英里深处的清晰地层图像。克莱顿博士将探测结果与已知的地理学数据相对照,确定无疑地证实了这些信息的价值。

克莱顿博士死于车祸是个重大的悲剧。一直以来,他都对教授施加正面的影响,而教授本人对这项工作的实际应用一向漠不关心。不久以后,我注意到教授的着眼点有了显著的转移,几个月后,他对我说,他有了新的远大目标。那时我一直劝说他发表实验结果(他已经花掉了50,000英镑,公共账目委员会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但他求我再多给他一些时间。我想,我最好用他的原话解释他当时的态度,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的独特语气。

“你就不好奇吗?”他说,“想没想过地球内部的样子?我们只用煤矿和水井在地球表面挠过痒痒,可地层深处依然跟月球背面一样神秘莫测。

“我们知道,地球的密度不合规律——比地壳中岩石和土壤含量的密度高多了。地核也许是由固态金属构成的,但直到如今,没人能告诉我们真相。哪怕是地下十英里,压强也有每平方英寸三十吨以上,温度高达几百度。地球最中心更是难以想象——恐怕压强会达到每平方英寸上千万吨。再过三两年,我们或许能登上月球,抵达群星,却对脚下四千英里深的炼狱火海一无所知,这不是很可笑吗?

“现在我能得到地下两英里的可辨识回声,但我希望在未来几个月里把发射器的功率提升到十兆瓦。有了这么大的能量,相信探测深度将增加到十英里,而这还没有结束。”

我被他震撼了,但同时,我又有点儿怀疑。

“听着不错。”我说,“可你探得越深,看到的就越少。压力会填平所有空隙,再深入几英里,就只剩下密度越来越大的同种物质了。”

“有这可能。”教授表示同意,“但从传回来的图像中,我们能发现很多东西。不管怎么说,等我们探到那里,自然就能看见了。”

那是四个月以前的事了,直到昨天,我才见到研究结果。教授当时明显很兴奋,他邀我前去,我答应了,可他没告诉我究竟发现了什么——假设他真的有所发现。他向我展示了改良后的设备,还把新的接收器从有机液池里提起来。拾音器的灵敏度已经大大提高,仅这一项就将接收范围扩大到原来的两倍,这还不算增强的发射功率。看着那钢铁构架的机器缓慢地转动起来,让人感觉很怪异,要知道,它正在探索一片距离不远,人类却永远未能涉足的领域。

我们走进摆放着显示设备的小屋,教授异乎寻常地安静。他接通发射器,尽管那东西远在一百码开外,我依然感到一阵令人不适的酥麻。阴极摄像管屏幕亮了起来,缓缓转动的时间坐标出现在屏幕上,之前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然而现在,由于发射功率和仪器灵敏度的提高,图像也变得更加清晰。我调节探测深度,仔细观察着地下世界,只见一条清晰的黑暗巷道横穿过发出暗淡光线的屏幕。我正在看着,突然间,巷道里仿佛充满了迷雾,我知道,那是一列地铁刚刚经过。

我继续向下深入。尽管这幅图像我已经见过好多次,但这么一大团明亮发光的物质迎面扑来,依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知道,它们都是地下的岩石——很有可能是五万年前冰河时代留下的残骸。克莱顿博士曾经做过一套表格作为参照,所以我们一路向下时可以辨认出不同的地层。我发现自己刚刚经过冲积层,接下来是厚厚的黏土层,这里储存着供应城市的地下水。不一会儿,黏土层也被抛到身后,我穿过了距地表一英里深的地下岩床。

图像依然清晰明亮,只是没什么可看的,因为地层结构基本毫无变化。压强已经升至一千个大气压,不久之后,任何空隙将不复存在,就连岩石自身都将化为流体。我继续一英里接一英里地下降,这时只有一团白雾在屏幕中浮动。有时声波遇到致密金属的集群或矿脉,回声返回,会将“白雾”吹开一阵子。随着深度增加,这种现象越来越少——或者是它们的体积渐渐变小,已经探测不到了。

当然了,图像的比例在不断扩大,现在从这一边到另一边已横跨好几英里。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飞行员,身在万米高空,正穿过绵延不绝的云层俯瞰大地。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正在看着一片无尽的深渊,顿时,一阵眩晕感袭来,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不像以前那么坚固了。

深度接近十英里,我停下来看着教授。图像好长时间没有变化了,我知道,现在就连岩石都被压紧,变成了毫无特色、品相单一的物质。我快速心算一下,结果被吓了一跳,这里的压强已达到每平方英寸至少三十吨。现在,扫描仪转动得相当慢,渐渐式微的回声需要好几秒才能从地下深处挣扎着返回。

“好吧,教授,”我说道,“祝贺你,这是个惊人的成果。不过,我们好像已经到达地核了。我认为,从现在起直到地心,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了。”

他略带嘲讽地微笑。“请继续。”他说,“还没完呢。”

他的语气另有深意,让我有些迷惑,还有些警觉。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阴极显像管屏幕的蓝绿色荧光掩映之下,他的表情只是隐约可见。

“这仪器究竟能探多深?”我一边问,一边开动机器,继续向下。

“十五英里。”回答言简意赅。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上一次我能清晰看到的景象只停留在地下八英里。我继续向下穿过岩层,扫描仪越转越慢,现在它要花上五分钟才能转满一圈。教授站在我身后,我能听到他那沉重的呼吸声,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椅背,甚至抓得咔咔直响。

突然,屏幕上出现了模糊的条纹。我激动地身体前倾,不知这是不是人类第一次观测到地球的钢铁核心。扫描仪迟钝得简直令人痛苦,它缓慢地转过一个直角,又转过一个,然后又一个…

我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口中大叫:“我的上帝啊!”然后转过脸看着教授。如此强烈的心灵震撼,我这辈子只有过一次——那是十五年前,我不经意打开收音机,却听到了第一枚原子弹爆炸的消息。那一次在意料之外,这一次更不在情理之中。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排排模糊的线条,相互交叉,纵横交错,形成一片完美而均匀的方格点阵。

我有整整几分钟一句话都说不出,扫描仪又转了一个整圈,我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教授轻轻地开口了,语气镇定得不合常理。

“我想让你亲眼看看,而不是由我来告诉你。现在这幅图像的直径有三十英里,每个方格的边长是两到三英里,你会发现这些纵线将集中于一点,而这些横线将弯成圆弧。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同心圆结构的一部分,它的圆心一定位于北方几英里之外,也许就在剑桥区域内。至于它在另一个方向上延伸出去多远,就只能靠猜测了。”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这到底是什么?”

“呃,反正不是自然形成的。”

“太荒唐了!这可是十五英里深的地下!”

教授指了指屏幕。“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尽力了。”他说道,“可我没法相信这样的东西是自然形成的。”

我无话可说,于是他继续说下去:“三天前我就发现了它,当时我想试试看这台仪器的最深探测距离是多少。我还能探得更深些,但我发现眼前的结构密度太大,没法再传送声波了。

“我想过十多种理论,但最后只有一条站得住脚。我们知道,那里的压强一定高达八千到九千个大气压,温度足以使岩石熔化,几乎是完全的真空。假设那里有生命存在——当然,绝不可能是有机生命——那一定是某种处于压缩态的高密度生命。这种生命物质的表层电子极少,甚至完全丧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对于这种生命来说,哪怕是地下十五英里处的岩石,产生的阻力也和水差不多——而我们,还有我们整个世界,在他们眼里更像是虚无缥缈的鬼魂。”

“那我们看到的东西是…”

“一座城市,或者类似的东西。你已经看到它的规模了,所以可以自行判断建造它的文明发达到了什么程度。我们已知的整个世界——包括海洋、大陆和山川——就像是一层薄雾,包裹着这个超出我们理解能力的世界。”

我们两个半晌无言。作为世界上最早发现这个惊天真相的二人之一,我简直要被震傻了。这一定是真的,不知怎地,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而且我想知道,一旦真相公诸于众,其他人会有何反应?

后来,我打破了沉默。“假如真是这样,”我说,“为什么他们——不管他们是什么——从来没跟我们接触过?”

教授怜悯地看着我。“我们已经算是一流的工程师了,”他说,“可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发现他们?再说,我不相信从来没有过接触,想想神话里那些来自地下的生灵——巨怪、地精等等。不,这不太可能——我收回刚才的话。不过,这个想法倒挺有启发性的。”

在这期间,屏幕上的线条始终没有改变,那模糊的网络一直闪烁着微光,挑战着我们的理智。我试着想象那里的街道、房屋,还有居住其间的生物。这种生物可以在白热的岩石间穿行,就像在水中巡游的鱼类。太梦幻了…然后我又想到,人类赖以生存的温度与压强的范围实在是太有限了。对于宇宙中温度动辄上千甚至上百万的世界来说,我们——而不是他们——才是真正的怪物。

“那…”我结结巴巴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教授急切地朝我附过身来:“首先,我们必须多了解他们;然后,还得严格保密,直到我们确定真相。如果消息泄露出去,你能想象会造成多大的恐慌吗?当然,真相迟早会暴露,但我们可以一点一点地透露给世人。

“你应该明白,地质勘探已经不是我工作的重心了。接下来第一步,我们要修建一系列观察站,探明这片地下世界的范围。我设想它会以十英里为间隔向北延伸,但我打算先在伦敦南部建立第一座观察站,看看它的范围有没有这么广。整个工程必须秘密进行,就像三十年代中后期,人们建造第一批军用雷达防线时一样。

“与此同时,我还要继续增强发射器的动力,希望能把波束的输出功率进一步调小,从而大幅增强能量集中性。不过这将涉及大量机械方面的难题,我需要更多的资助。”

我同意尽最大可能伸出援手,教授还希望您能尽快亲自光临他的实验室。在此附上一张屏幕截图的照片,尽管不如原版清晰,但我希望它能证明我们的观察结果并无差错。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向星际学会提供的拨款已使今年的总预算捉襟见肘,但我确信,对眼下这个发现立即开展研究,远比探索太空重要得多。它将对整个人类的哲学思想体系及未来发展都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我起身坐好看着卡恩。文件上有好多细节我还没搞清楚,但主要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是啊,”我说道,“很有趣!照片在哪儿?”

他递了过来。照片质量很差,在转到我手上之前已经复制过无数次。但上面的条纹依然明显,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们确实是一流的科学家。”我钦佩地说,“没错,这是喀拉锡安。我们终于发现了真相,尽管这浪费了我们三百年的时间。”

“你不感到惊讶吗?”卡恩问道,“想一想你翻译的堆积如山的材料,还要费尽辛苦赶在它们蒸发之前全都复制一遍。”

我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心中想着这个奇怪的种族,而我们正在考察他们的遗物。那是唯一一次——绝没有第二次了——我沿着工程师开启的巨型通道爬上了影子世界。那是一次令人惊恐但又毕生难忘的经历,层层叠叠的增压服让我举步维艰,尽管隔着绝缘层,我仍能感觉到紧紧裹挟我的难以名状的严寒。

“真是太遗憾了。”我陷入了冥思,“我们的出现居然彻底毁灭了他们。他们是个聪明的种族,我们本可以向他们学到很多东西。”

“这不能怪我们。”卡恩说道,“我们从不相信在那么糟糕的环境中还有生物存在——接近真空,几乎是绝对零度。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无法同意:“我认为这恰恰证明他们才是更有智慧的种族,毕竟是他们先发现我们的。想当初,我爷爷说他探测到来自影子世界的辐射源,还说那一定不是自然形成的,结果人人都嘲笑他。”

卡恩用一根触手拂过这份手稿。

“我们确实发现了辐射源。”他说,“注意日期——正好是在你爷爷有了发现之前一年。这位教授一定搞到了充足的资金!”他令人不快地大笑起来。“当他发现我们钻出地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肯定把他吓得够呛!”

我几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一阵不自在的感觉突然袭过我的全身。我想到了铺展在伟大城邦喀拉锡安脚下数千英里深的岩层,它们的温度越来越高,密度越来越大,一直伸向地球神秘莫测的核心。然后,我转向卡恩。

“一点儿也不好笑。”我静静地说,“也许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们了!”

无限永恒的时间

“自打我进来以后,你就没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是不是——太安静了?”

艾什顿屏气细听,上帝呀,她说得没错!哪怕是在夜间,房间里也从没这么安静过。风掠过天台时总会发出呜呜音,现在怎么没了?从远处传来的嘈杂的车流声也停息了,五分钟之前他还在咒骂街道尽头集装箱堆积场上的引擎轰鸣声。这是怎么回事?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罗伯特?艾什顿下意识地迅速扫视一眼房间。室内陈设低调但却体面,让他很满意,想必也能让任何来访者安心。虽然他没有任何理由相信来人会是警察,但也没必要冒无谓的风险嘛。

“请进。”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抓过身边书架上的《柏拉图对话集》。这么做未免有些卖弄之嫌,却总能给来访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门慢慢地开了。一开始,艾什顿只顾埋头专心读书,连眼皮都没抬。但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胸腔有些紧缩,心中抑制不住地兴奋。当然了,对方不可能是条子——如果是,有人事先会通知他的。不过,任何事先没有预约的访客都有些不寻常,总有些潜在的危险。

艾什顿放下书,朝门口瞥了一眼,用一种暧昧的语气说:“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他没有起身,很久以前他就把“礼貌”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再说,进来的是个女人。如今,在他厮混的圈子里,女人们已经习惯了男人奉上的珠宝、华服与钞票——却唯独没有尊敬。

然而,真正让他挪不动脚步的,是来访者身上那独有的气质。来人不光拥有美貌,还有一种泰然自若的风度,可以让她轻而易举跻身于上流社会,绝不像他在工作中经常见到的那些浮夸的荡妇。在那双平静如水、秀色可餐的双眸背后,一定有一颗睿智的头脑,还有坚定的意图——对方的头脑,艾什顿猜,恐怕不在他自己之下。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多么低估了她。

“艾什顿先生,”她开口了,“让我们开门见山吧。我知道你是谁,我有份工作要交给你。请你先看看这个。”

她打开一只又大又时髦的手提包,取出一个厚厚的纸袋。

“你可以把这…”她说,“当做订金。”

她把纸袋随手扔了过来,艾什顿抬手接住。里面是一捆钞票,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至少五百块,全是崭新的票子,还是连号的。他用手指一一捻过。如果都是假币,那也太像真的了,简直无从分辨。

他把拇指按在钞票边缘,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好像在摸一沓做过记号的扑克牌。他意味深长地说:“我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些钱的。如果不是假钞,那它们一定非常‘烫手’,还会有些非常规的流通渠道。”

“当然是真的。不久以前,它们还待在英格兰银行里。如果你不想要就烧了吧。我只不过想借此表示一下诚意。”

“请继续说。”他指了指屋内唯一一把椅子,把胳膊肘搭在桌缘,坐直身子。

女人从大号手提包里抽出一叠纸,隔着桌子递给他。

“如果你能把单子上这些东西平平安安地带出来,在特定的时间,送到特定的地点,让我付多少钱都行。而且我保证,做这笔生意,你不会有任何人身危险。”

艾什顿看了看单子,然后叹了口气。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还有,她倒是蛮幽默的,这笔生意可要好多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