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夜间在一片平原上走了很久,来来回回穿过了若干条尚未完全融化的狭窄水道,他们偶尔才能透过上空的枝叶看到伽穆几颗初升的卫星洒下的光辉。他们最终爬到了一座小山的山顶,眼前是一片灌木丛遍布的荒原,卫星的光亮之下,可以看到一片银装素裹的土地。他们走下了山丘,走进了灌木丛。灌木大约有向导两个人那么高,在他们头顶交织在了一起。脚下是动物走出来的泥泞小路,不比他们启程走的那条通道宽多少。这里暖和一些,这些热量来源于自然的腐败。几乎没有光线穿透上方的灌木,地面上松软地铺满了腐烂的草木,邓肯闻到了真菌降解植物产生的气味。他在夜视镜里看到两侧始终都是没完没了的厚密的植物,所有草木似乎别无二致。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那根绳子似乎是他和安比敦之间唯一的维系。

安比敦不喜欢说话,邓肯问他是不是叫“安比敦”,他就说了声“是”,然后说:“不要说话。”

邓肯整晚内心都不平静,他不喜欢独自思考,喜欢有人交流。杰第主星的记忆久久未能消散,可是在他成为死灵之前,他并不记得小时候见过这样的地方。每一条兽径看起来都相差无几,他不知道安比敦怎么知道这里的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够记住这条路。

邓肯跟着安比敦平稳地慢跑着,他的大脑有了漫游的时间。

我必须被姐妹会所利用吗?我欠了她们什么东西?

他想到了特格,这位勇士为了替他们争取逃跑的时间,英勇地挡在了敌人面前。

我也曾经为保罗和杰西卡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件事情将他和特格联系在了一起,也令他悲痛不已。特格是姐妹会忠诚的成员,他最后的壮举难道是为了收买我的忠心?

该死的厄崔迪家族!

赶了一夜的路之后,邓肯更加熟悉这具新的身体了。这具肉体真是年轻!回忆稍一晃动,他便能看到生前的最后一段记忆。他感觉到萨多卡的大剑劈开了自己的头颅,看到了剧痛眩目地炸裂,然后是一片光亮。他知道自己当时的死状,然后……然后便是他在哈克南球状无殿内看到特格的那个瞬间。

获得了新的生命,他应该庆幸还是悲哀?厄崔迪家族希望他再作一次贡献。

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安比敦带着他,蹚着雪水和稀泥,在一条小溪旁边跑了一阵子。溪水冰冷刺骨,寒意穿透了特莱拉人防水保温的长靴。伽穆拂晓之前的卫星此时落到了他们的前方,水面倒映着灌木丛间斑驳的白色天空。

天色刚刚亮起,他们便走进了这条树木夹道的宽阔兽径,爬上了这座陡峭的山丘。兽径的出口是一条乱石嶙峋的狭窄的山梁,山梁上方是参差不齐的巨石。安比敦带他绕到了一片失去生命的灌木后面,棕色的灌丛上面零星落了一些随风而来的散雪。他从邓肯的腰带上取下了牵引绳。他们正前方是一道石头缓坡,虽然算不上洞穴,但是邓肯知道只要没有大风从灌木丛那边吹过来,这个地方就能提供一些保护,这里的地上一点雪都没有。

安比敦走到了缓坡顶部,小心谨慎地掀开了一块冻土和几块扁平的岩石,露出了一个小坑。他从坑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圆盘,然后忙活了起来。

邓肯蹲在灌木丛下面,打量着他的这位向导。安比敦面部凹陷,皮肤像深棕色的皮革一样。没错,变脸者的面部特征就是这样。他双眼呈棕色,嘴唇扁薄,额头宽大,鼻梁低矮,下巴狭窄,岁月的褶皱爬满了他的脸——眼角、嘴角、前额、鼻侧和下巴正中的浅沟里,到处都是。

安比敦面前的黑色圆盘飘出了可口的香味。

安比敦说:“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然后等一下就继续赶路。”

他说的是古加拉赫语,可是邓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带有喉音的口音,他不知道他的重音为什么放在双元音上。安比敦是离散之人还是伽穆土著?穆阿迪布统治沙丘的时代结束之后,显然出现了许多语言流变。邓肯觉得伽穆主堡所有人,包括特格和卢西拉,他们说的加拉赫语都与他生前童年所学的语言有所不同。

邓肯说:“安比敦,这是个伽穆人的名字吗?”

向导说:“你要叫我敦萨。”

“这是绰号吗?”

“你这么叫我就行了,不要管那么多。”

“夜里那些人为什么叫你安比敦?”

“我告诉他们我叫安比敦。”

“可是你为什么……”

“你在哈克南家族的统治下活了那么多年,还不明白隐姓埋名的道理吗?”

邓肯陷入了沉默,真的是这样吗?又是一层伪装,安比……敦萨没有改变自己的模样。敦萨,这是特莱拉人的名字吗?

向导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说道:“沃斯,喝了这个,你就恢复了。一口喝完,喝完就不会冷了。”

邓肯两只手捧住了那杯东西。沃斯,沃斯和敦萨,特莱拉尊主和他的变脸者。

邓肯向着敦萨举起了他的杯子,就像厄崔迪家族古代的士兵那样,然后将杯子放到了嘴边。真烫!可是喝下去之后,这杯东西却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意。他尝出了某种蔬菜浓厚的味道,另外略带一点甜味。他学着敦萨的样子,吹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邓肯心想:我竟然没有怀疑这里面有没有下了毒或者什么药。这个敦萨和昨天晚上的那些人让他想到了老霸撒,正因为如此,他才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战友之间才会有的动作。

“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生命危险?”邓肯问道。

“你明明了解特格霸撒,还问这样的问题?”

邓肯哑口无言。

敦萨伸出手,拿走了邓肯的杯子。很快,早饭的所有证据都藏到了那几块石头和冻土下面。

从这顿饭来看,邓肯觉得整个行动一定经过了缜密的规划。他转过身来,蹲在了冰冷的地上。灌丛后面还是雾蒙蒙一片,空无一物的枝丫将视野切成了稀奇古怪的形状。他看着薄雾渐渐消散,显现出了山谷另一端一座城市朦胧的轮廓。

敦萨蹲在了他旁边,说道:“这座城市非常古老,那是哈克南家族的地盘,你看。”他递给了邓肯一副小型单筒望远镜,“我们今天晚上要去这里。”

邓肯将望远镜举到了左眼前,但是怎么都不能让它聚焦。望远镜上的按钮非常陌生,他生前年轻的时候完全没有用过这样的望远镜,在主堡里也没有用过。他把望远镜放在手里,仔细地研究了一番。

“伊克斯人的产品?”他问道。

“不是,我们制造的。”敦萨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黑色镜筒上面两个凸起的小按钮,“慢,快,往左按是拉远,往右是推进。”

邓肯举起了望远镜。

谁制造了这个东西?我们是谁?

他碰了一下“快”按钮,景象立刻跃入了他的视野。城市里有许多小点在移动,是人!他增加了放大倍数,那些人变成了人偶。邓肯看到这些人与城市的相对比例,意识到山谷那边的城市非常宏大……而且距离他们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近。城市的中心,一座独立的立方体高耸入云,体积堪称大莫与京。

邓肯认出了这个地方,虽然周围的环境已与当年不同,但是城市中心的那个建筑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我们有多少人走进那个黑色的地狱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敦萨看到了邓肯的目标,说道:“九百五十层,四十五公里长,三十公里宽。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全都是塑钢和装甲合成玻璃。”

“我知道。”邓肯把望远镜放了下来,还给了敦萨,“那里原来叫作‘男爵封地’。”

敦萨说:“伊赛。”

“这是现在的名字。”邓肯说道,“那里还有几个其他的名字。”

邓肯做了一个深呼吸,放下了旧日仇恨。那些人全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了那座建筑,还有那些建筑。他扫视了大厦周围的地方,整座城市拥挤不堪,好像一个巨大的兔子洞一样。城市随处可见绿色的地方,每一处都围起了高墙。那是独立的宅邸,配有私家园林,特格提过这些地方。通过这个单筒望远镜,邓肯看到了高墙上面走动的护卫。

敦萨向着面前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那是哈克南家族的地盘。”

邓肯说:“他们建造这样的地方,就是为了让人们觉得自己渺小。”

敦萨点了点头:“渺小,无足轻重。”

邓肯觉得这位向导现在倒是变得口若悬河了。

夜里的时候,邓肯曾经几次不顾敦萨的命令,试图与他交谈。

“这条路是什么动物走出来的?”

那条路显然是一条兽径,还散发着野兽的味道,走在这么一条路上,问出这样的问题似乎并不奇怪。

“不要说话!”敦萨只回了这一句话。

后来,邓肯问他们为什么不能驾驶陆行车或飞行器逃跑。每一条路感觉都十分辛苦,即便只是陆行车,也要比在荒野中徒步跋涉轻松许多。

敦萨停在了一片卫星的光辉之中,定定地看着邓肯,好像觉得他的同伴突然丧失了理智一样。

“不论是陆行车还是飞行器,都可以跟踪!”

“徒步就没人能跟踪了吗?”

“我们徒步的话,他们也必须徒步。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死在这里。他们心里明白。”

这个地方可真是奇怪!这个地方可真是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