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来了。”瓦夫说,“大家都感觉到巨大的力量从这篇宣言里落入了我们的手中。眼下已经有数百万份传到了普汶笪手里。”

“谁干的?”弥赖问道。

“谁知道呢?知道了又怎样?”瓦夫反问,“让那些普汶笪去查吧,让他们费尽心力,寻根究底地驳斥和封杀吧。他们越是这样,宣言里的这些话就越是有力。”

“我们不应该像他们那样,公开反驳这份宣言吗?”弥赖问道。

“必要之时,再行此策。”瓦夫说道,“走了!”他把晶纸在膝头拍了拍,“普汶笪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上,这是他们的软肋。我们必须让这篇宣言尽可能多地在宇宙中传播,范围越广越好。”

“我神主的魔法是我们唯一的桥梁。”几位议员吟诵道。

瓦夫看到,他们都已经找回了坚定的信仰,这种事情轻而易举。所有马谢叶赫都不会像普汶笪那样,愚蠢地低吼:“神恩无量啊,为什么是我?”归根结底一句话,普汶笪企求超越有穷,同时又拒绝永世长存,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愚钝之处。

“斯凯特尔。”瓦夫唤道。

最左边坐着一个年纪最轻、面貌也最年轻的议员,他赶忙低头鞠躬。

“让他们做好准备。”瓦夫说。

“厄崔迪人给了我们这件武器,实在大出所料。”弥赖说,“厄崔迪人的理想,为什么始终都有数十亿人追随?”

“不是厄崔迪人,是神主。”瓦夫说着举起了双手,说出了结束语,“众马谢叶赫柯尔已毕,知神主与他们同在。”

瓦夫闭上眼睛,等待其他人离开。马谢叶赫!在他自己秘密的议会之外,没有特莱拉人说伊斯拉米亚语,即便同变脸者交谈也不会说。然而,他们在柯尔上可以光明正大地用这门语言交谈,堂堂正正地自称马谢叶赫。无论在詹多拉韦柯特的任何地方,即便到了特莱拉亚吉斯特最遥远的地方,也不会有普汶笪知道这个秘密。

瓦夫站了起来,心里想着“亚吉斯特”,不羁之人的土地。

他感觉这几张晶纸仿佛正在自己的手中震动,这份《厄崔迪宣言》正是能将普汶笪的大众领向灭亡的工具。

06

今日美琅脂,明日苦尘土。

——拉科斯谚语

高大蜿蜒的沙丘顶上躺着一个女孩,她叫什阿娜,已经和拉科斯的祭司在一起待了三年。她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听到了一阵巨大的摩擦声。地平线上笼罩着诡异的银光,好像薄雾一般。沙子里仍然残存着夜间的些许寒意。

她知道,自己身后两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座清水环绕的高楼,那些祭司正站在楼上看着自己,但是她并不在意——她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身体下面震动的沙地上。

是个大家伙,少说也得有七十米,漂亮极了。

她非常庆幸自己穿上了那些祭司送给她的灰色蒸馏服——这件衣服是祭司找到她之后送给她的,穿在身上平整光滑,完全不像之前那件破旧的“传家宝”,满是粗糙的补丁。她也庆幸自己外面套了一件白底紫纹的厚袍子,但是她更因为能够来到这里而激动。每到这种时刻,她的心中便会充满丰富而危险的情绪。

那些祭司并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知道,他们都是懦夫。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座楼,看到了镜片反射的一道道阳光。

她能够清晰地想象出祭司透过窃视镜看到的自己——心智早熟的十一标准年的孩子,身形瘦弱,皮肤黝黑,棕色的头发已因为多年日晒而深浅不一。

他们看到我在做他们根本没有胆量做的事情,他们看到我站在了撒旦的前面。我在沙漠里很小,撒旦很大,他们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他了。

什阿娜听到了巨大的摩擦声,知道自己马上也会看到巨虫。拉科斯的祭司每天清晨都会歌颂沙漠中的这些霸主,跪拜雷托二世浓缩入它们体内的意识精华。然而,在什阿娜的眼中,这些庞然凶煞不是什么夏胡鲁,也不是沙漠之神,它们是“放过我的东西”或者说撒旦。

现在,它们属于她。

事情要从三年多之前说起,当时正是她八岁生日的那个月份,也就是旧历的宜嘉月。他们村庄简陋破败,原本只是先驱者建造的住地,远离安稳的屏障,根本看不到类似科恩的坎儿井和环形运河,只有湿沙修筑的壕沟。撒旦感受到潮湿便会离开,可是这些沙虫的幼态沙鲑很快便会带走所有水分。每天都需要放出捕风器收集的宝贵水分,才能重新形成屏障。村子里全都是简易的木屋,只有两座小型捕风器,收集的水分只够饮用,偶尔会有富余,可以抵御沙虫。

那天早上和今天差不多,凌晨寒冷的空气像针一样从她的鼻子进入肺部,地平线只能看到诡异的白色。村子里的孩子大部分都已经四散出发,走进沙漠,寻找撒旦遗落在沙地上的星星点点的美琅脂,因为夜里有人听到两只撒旦出现在了村子附近。美琅脂的价格即便已经有所下降,依然可以买下足够的琉璃砖,建起一座捕风器。

每一个孩子都不仅在寻找香料,也在寻找古迹,寻找弗雷曼的谢齐。这些地方虽然只剩下了断窟残室,但是撒旦当前,岩石的屏障多少可以提供一些保护。而且,这些谢齐残存的房间有一些藏有大量美琅脂,所有村民都梦想自己能够发现这样的地方。

什阿娜穿着满是补丁的蒸馏服和单薄的长袍,一个人向东北方向走去,远方是云雾缭绕、恢宏壮丽的科恩城,丰富的水分在烈日下蒸腾上升,伴着暖风扑面而来。

寻觅残留美琅脂的时候,人们主要依赖嗅觉。这种状态下,人们只有零碎的意识可以用来注意沙虫肢体摩擦沙地的声音。他们腿部肌肉不由自主、没有规律、一蹦一跳地走着,脚步声与沙漠的声音融为了一体。

广阔的沙漠仿佛厚重的幕布,将村庄遮在了后面。随风呼啸的沙砾打在她的腿上,远方的尖叫和沙子撞击的声音巧妙地契合,什阿娜起初并没有听到。撕心裂肺的叫声渐渐进入了她的意识,引起了她的注意。

很多人在尖叫!

什阿娜这时完全顾不上按照自己的节奏大步行走了,她竭尽全力往回跑去,慌忙地爬上沙丘的滑面,直直地望向了声音的源头。这个时候,尖叫的声音刚刚被切断,她目睹了现场发生的一切。

由于大风和沙鲑的原因,村庄另外一边的一段屏障已经完全丧失了水分,陷了下去。她注意到了颜色的不同,因而发现了屏障上的缺口。一只狂野的沙虫已经从这个缺口进来了,盘缩着身体,紧紧挨着湿沙区域的边缘。虫子迅速收紧身体围成的圆圈,将圈中的人和木屋挑到空中,吞入血盆大口,口中依稀可见火光。

什阿娜看到圆圈里面已经没有了木屋的痕迹,只剩下捕风器的残骸。尚未丧命的人们聚在中心,抱在了一起。此时,仍然有一些人在疯狂地奔跑,希望突出重围,逃到沙漠里去,其中便有她的爸爸。然而,所有人均未幸免。巨大的口器一次吞下了所有人,而后将整座村庄彻底夷为了平地。

区区村庄竟敢擅自占据撒旦的领土,如今只剩下漫漫沙尘,仿佛原本便是荒无人烟的地方。

什阿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由鼻子吸入肺部,以便保留体内的水分,沙漠里所有听话的孩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她扫视了地平线,希望找到其他的孩子,看到的却只有撒旦在沙地上留下的曲线和圆形,一个人都看不到了。她大声喊叫,尖厉的童音划破干燥的空气,传向了远方,可是没有人回应。

孤独一人。

她恍惚地沿着沙脊向村庄的方向走去。走到附近的时候,一波浓重的肉桂气味乘着大风钻进了她的鼻孔,她明白了。村庄选址有误,下方有一大片美琅脂菌。菌群深埋沙地,成熟之后会像爆炸了一样,形成大量美琅脂,然后吸引撒旦来到了这里。即便是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撒旦抵挡不住美琅脂大成熟的诱惑。

什阿娜悲愤交加,一怒之下便跑下沙丘,趁着巨虫刚刚转身,尚未完全离开村庄,跑到了撒旦的身后。她不管不顾,顺着虫尾爬了上去,沿着巨虫长有一道道环脊的宽大背部,一直跑到了口器后端的凹陷处。她蹲在那里,两只拳头狠狠捶打脚下坚硬的表面。

巨虫停了下来。

什阿娜心中的愤怒突然变成了恐惧,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大声叫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她只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孤立无助的惶恐袭上她的心头。

虫子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地上。

什阿娜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只虫子随时都可以翻身,把她碾成一摊肉泥,或者钻进沙中,把她留在沙上,随时将她顶起。

虫身突然一阵颤动,从尾部一直到口器后面,然后虫子开始向前移动。它转了一个半径很大的弯,然后加快速度,向东北方向前进。

什阿娜趴在巨虫背上,紧紧地抓着环脊的前缘,唯恐虫子突然钻进沙中,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呢?不过,撒旦并没有钻到地下,也完全没有改变方向,依然笔直地快速行进。什阿娜终于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分裂之神的祭司严格禁止这种行为,但是古代的弗雷曼人也会这样驾驭巨虫。他们站在撒旦的背上,手里拿着两根长钩,钩端挂住巨虫的环脊,以此作为支撑。无论书面历史还是口述史,均有关于弗雷曼人驭虫的记录。然后,拉科斯的教会颁布教令,称弗雷曼人的这种行为在当时并无不妥,然而此后雷托二世同沙漠的神结合,因此绝对不允许以任何方式贬损散落沙虫体内的雷托二世。

巨虫驮着什阿娜,以惊人的速度奔向了云雾蒸腾的科恩城,庞大的城市立在缥缈的远方,好像一座海市蜃楼。什阿娜破烂的长袍抽打着打满了补丁、单薄的蒸馏服,抓着环脊的手指已经开始疼痛。巨虫口中呼出的臭氧温度极高,肉桂气味浓重,随着风一阵阵从她的身上吹过。

科恩的景象逐渐清晰确切了。

什阿娜心想:那些祭司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大发雷霆。

她看到了低矮的砖石结构,那是第一排坎儿井,后面是一个扁圆形的全封闭式沙表水渠,再后面是梯台式花园的墙面和一座座捕风器的巨大侧影,然后就是教会的神庙,另外周围还有一道道清水屏障。

短短一个多小时就来到了这里!这要是步行过来,得一天的时间!

她的父母和村里的村民来过这里很多次,为了换一些东西,也为了一起来跳舞,但是什阿娜只跟他们来过两次。她基本上只记得跳舞的事情,还有之后混乱、暴力的场景。科恩的恢宏广阔令她目瞪口呆。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这样的地方,撒旦肯定伤害不了。

然而,虫子依然直直地向前冲去,仿佛要冲过坎儿井和水渠一样。什阿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眼前的城市不断升高,她心中的赞叹压过了惶恐。可是,撒旦仍然向着前方冲去!

虫子突然停了下来,两侧是它挤出来的沙堆。

坎儿井的井口距离沙虫大开的口器不足五十米。什阿娜听到撒旦体内深处的熔炉轰隆作响,嗅到了巨虫呼出的炽热的肉桂气味。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旅程结束了。她慢慢地松开了抓着环脊的手,站在那里,以为虫子还会继续活动,然而撒旦一动不动。什阿娜小心翼翼地滑到沙地上,然后站在了原地。现在它会动了吗?她有点儿想要跑到坎儿井那里,却又被巨虫迷住了。什阿娜踉踉跄跄,绕到了虫子的正面,望向了可怕的口器内部。虫口外缘是一圈透亮的牙齿,里面是来回翻腾的火焰,灼热的气息裹挟香料的气味,从她身上吹过。

她像之前发疯似的冲上虫背那样,激动地一边大喊,一边朝着巨虫恐怖的口器挥舞拳头:“去死吧,撒旦!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她曾经听到妈妈也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是因为沙虫毁了他们的一处菜园。什阿娜从未质疑过“撒旦”这个名称,也从未想过妈妈为什么会那么愤怒。他们是拉科斯星球最没有价值的废物,她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情。她的同胞先是信仰撒旦,而后是夏胡鲁。然而,沙虫终究是虫子,而且常常比寻常的虫子可怕。黄沙漫漫的星球全无正义可言,只有危险潜伏在这里。她的同胞之所以被迫搬到凶险的沙丘上,或许是因为贫穷和祭司的担忧,但是他们依然像弗雷曼人那样,不屈不挠,隐忍不发。

然而,这次撒旦打败了他们。

什阿娜发现自己站在了通向死亡的路上,她的思想在当时还没有完全成熟,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很多年之后,经过姐妹会的教导,她的心智成熟后,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是被孤独吓昏了头脑,想让撒旦送自己去和遇害的亲友做伴。

巨虫的身下传出了摩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