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主宅,然后传遍了整个庄园。仆人和家人都知道那位大圣母刚刚跟特格私下交谈了一番,便都自觉地竖起了一道保护屏障,不再让鸡毛蒜皮的杂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正在逐项罗列试验农庄必须注意的具体工作,大女儿迪梅拉便冲了进来。

“爸,可不可以别总把我当成小孩?!”

这是一间小型温室,和特格的书房相连。种着花草的台子上放着特格吃剩的午饭,午餐餐盘的后面,帕特林的笔记本靠墙立着。

特格端详着自己的女儿,迪梅拉长得像他,不过个头不像他。脸上的棱角太过分明,算不上是美人。可如今她和丈夫费如斯的婚姻幸福美满,两个人育有三个孩子,都很优秀。

“费如斯呢?”特格问道。

“他在忙活南部农场再植的事情。”

“噢,对,帕特林跟我说了。”特格笑了。

姐妹会曾经向迪梅拉发出邀请,可是她拒绝了姐妹会,嫁给了勒尼乌斯的本地人费如斯,留在了父亲身边。特格每当想到这件事情,都十分开心和欣慰。

“我只知道她们叫你回去执行任务。”迪梅拉说,“是什么危险的任务吗?”

“你这话的语气跟你妈一模一样。”特格说道。

“那说明确实是危险的任务!这些可恶的女人,你拼死拼活,替她们做了那么多事情,还不够吗?”

“显然还不够。”

她听到帕特林从温室的另一头进来了,便转身走开了。特格听到她跟帕特林说了一句话。

“他真是越老越像那些圣母了!”

特格不禁思考起了这个问题。不然呢?他的母亲是圣母,父亲是宇宙联合商业促进诚信公会(简称“宇联商会”)的小职员。在他成长的岁月里,整个家庭奉姐妹会的准则和理念为圭臬。他很小时便发现,每当母亲提出反对意见,父亲对宇联商会星际贸易网络的忠诚便会变得不堪一击。

整个家完全处于他母亲的支配之下,到她去世,这种情况才出现了变化,而此时距离他的父亲离开人世,已经过去了大约一年时间。母亲留下了很多印记,至今还萦绕在他的身边。

帕特林走到了他的面前:“我是回来拿笔记本的,您又加了几个人名?”

“加了几个,最好赶紧去找他们。”

“遵命!”帕特林完成了一个利索的后转动作,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温室另一头的入口,笔记本打在腿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特格心想:他也察觉到了。

特格再一次看了看周围,这栋宅子现在仍然是他母亲的地方。尽管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尽管他在这里建立了家庭,依然还是她的地方!噢,这间温室是他搭起来的,可是那边的书房过去是她的私人房间。

简妮特·洛克斯布勒,来自勒尼乌斯的洛克斯布勒家。那些家具,那些装饰,都还是她的。这里还是她的地方,塔拉扎看出了这一点。他和妻子更换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这里的核心仍然属于简妮特·洛克斯布勒。她身上流淌的鱼言士的血液在这里得到了体现。她曾经是姐妹会多么宝贵的一笔财富啊!只是她竟然和洛斯齐·特格结为夫妻,在这里终老,这件事情颇令人匪夷所思。不过,你如果知道姐妹会持续了一代又一代的交配计划,便能理解其中的用意了。

特格心想:又是这一套,她们让我等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这个时候。

05

数千年过去了,难道宗教尚未获取造物的专利?

——特莱拉人之问,摘自《穆阿迪布语录》

特莱拉的清晨如水晶一般澄澈,四处寂寥无声,空气里带着些许寒意。整座星球好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好像静默俟望的班得隆城,翘首企足,虎视眈眈,只待他一声令下,便会一跃而出。诸位尊主之主马哈依特路易斯·瓦夫尤其喜欢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透过大开的窗户,眺望这座属于自己的城市。只有听到他的命令,班得隆才会展现出盎然的生机,他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他能感觉到外面的恐惧,因为他能够掌控特莱拉文明出现的任何情况。这个文明是孕育生命的培养池,从这里发源,而后将势力扩散到了远方。

他的同胞为了这一天已经等待了数千年之久。瓦夫细细品味着这个时刻。他们经历了先知雷托二世(他不是神帝,只是神使)的暴政,经历了大饥荒,经历了大离散,一次又一次被低等种族击败,他们含垢忍辱,养精蓄锐,最终等到了这个时刻。

噢,先知!我们的机会来啦!

在他看来,高窗之下的这座城市是一个符号,是特莱拉人励精图治的史册上有力的一笔。其他的特莱拉星球,其他的大型城市,无论相互连接、独立自治抑或效忠于他和他的神主的城市,都知道那个信号很快就会出现,都在耐心地等待。变脸者和马谢叶赫这两股息息相关的势力已经压缩了他们的力量,做好了惊天一跃的准备,数千年的等待即将结束。

瓦夫认为这是“漫长的开端”。没错,他看着这座蓄势待发的城市,点了点头。组织诞生之初,只是一颗观念的种子,微不足道,然而贝尼·特莱拉的领袖那时便已明白,一项计划如果过于漫长,过于复杂,过于精密,将会面临怎样的风险。他们明白自己必须历经劫难而不灭,接受一次又一次巨大的损失,接受服从,接受羞辱。这些因素,以及其他的因素共同勾勒出了一个相当符合贝尼·特莱拉特征的形象。他们经过数千年,已经制造了一种假象。

“特莱拉人恶毒,卑鄙,下流,无耻!特莱拉人愚蠢,无知!特莱拉人手段丑陋!特莱拉人冲动,鲁莽!”

连先知的仆从也相信了这种假象。一名鱼言士被俘之后,曾在这间房间里向一位特莱拉尊主咆哮:“你们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比真的还要真实!你们真的太卑鄙了!”所以他们杀了她,而先知则无动于衷。

外面的那些世界和民族,实在不了解特莱拉人有多么隐忍和克制。冲动,鲁莽?他们看到贝尼·特莱拉为了一鸣惊人等待了几千年之后,或许便不再会有这样的看法了。

“千年一剑!”

瓦夫仔细玩味着这个古老的词语:一千年才能铸成一把旷世宝剑!在释放你的箭之前,你得将弓拉得很开。这把宝剑必将无坚不摧!

“马谢叶赫等了太久太久。”瓦夫喃喃道。他只有在自己的堡垒之中,才敢自言自语“马谢叶赫”这个词语。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窗外的屋顶闪闪发光。他听到城市苏醒的骚动,特莱拉人甘苦参半的气味随风飘进了他的房间。他深吸了一口气,关上了窗户。

独自俯瞰全城之后,瓦夫感觉自己重新获得了活力。他转身从窗边走开,穿上了象征荣誉的白色齐拉特袍。因为经过训练,所有多莫见到这件长袍,都会垂首鞠躬。袍子完全遮住了他矮小的躯干,令他觉得这其实就是一具盔甲。

神主的盔甲!

他在前一天晚上刚刚提醒过他的议员:“我们属于亚吉斯特,其他所有地方都是边境。数千年以来,我们为了一个目的,成功塑造了卑鄙无能的虚假形象,连贝尼·杰瑟里特也没有识破我们的假象!”

这里是深邃的、没有窗户的萨格拉,处在无厅盾的保护下,他的九位议员正襟危坐,微笑着对他方才的发言表达了静默的赞同。他们看到了呼弗兰仪式的结果,他们已经知道了。只有柯尔才有权举行呼弗兰仪式,所以这些特莱拉人的命运往往在这里决定。

瓦夫是最为强大的特莱拉人,然而即便是他,离开了他的世界,接触了外星那些骇人听闻的罪恶之后,想要重新回归自己的世界,也需要在呼弗兰上卑躬屈膝,祈求宽恕。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妥,即便是最为坚毅的人也可能被普汶笪玷污。那些卡萨德看管特莱拉的所有边境,守护那些女人的皇帝的觐见室,他们也有理由怀疑所有人,即便是瓦夫。他确实属于这个民族,也确实属于柯尔,但是每当返回核心地带,每当步入皇帝的觐见室播撒精子,他都必须证明自己的身份。

瓦夫走到他的落地长镜前面,审视了一番自己和自己的长袍。他明白,对于那些普汶笪而言,身高勉强一米五的自己看着就像精灵一样。灰色的眼睛,灰白的毛发,灰色的皮肤,全都在衬托那张椭圆形的脸,还有那张小小的嘴巴和两排尖牙。变脸者大概能够模仿他的面貌,效仿他的体态,还可以听从某位马谢叶赫的命令,伪装成他的样子,但是没有哪位马谢叶赫和卡萨德会被他糊弄过去,只有那些普汶笪才会上了他的当。

当然,贝尼·杰瑟里特是另一码事!

想到这里,他不禁横眉怒目。不过,那些巫女还没见过新的变脸者。

他安慰自己:还没有哪个民族像贝尼·特莱拉一样通晓基因的语言。神主亲自将他这个伟大的能力赋予了我们,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将其称为“神主的语言”。

瓦夫大步走到门前,等待晨钟敲响。各种心情纷纷涌上他的心头,他感觉完全无法描述自己心中的感受。耐心的等待终将有所回报。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有贝尼·特莱拉听到了先知真正的信息。神主意如此,而先知是神主的臂膀,自然也应尊为神使。

噢,先知!您已经帮我们解决了他们的问题。

而且,伽穆的那个死灵,出现在了这个时候,数千年的等待没有付之虚空。

晨钟响起,瓦夫大步走进了礼堂,与几位刚刚进来的白袍人一同转向东面,走上露台,迎接和煦的朝阳。他是同胞的马哈依,他是同胞的阿卜杜,他现在能够代表所有特莱拉人的诉求。

我们是研究《沙利亚特》的法学家,是宇宙之间研究这套法律的最后一群人。

只要出了各位马里柯兄弟密封的内庭,不论在什么地方,他都没有吐露这个秘密的想法,但是他知道周围所有人的脑中都涌动着这个念头。无论马谢叶赫、多莫还是变脸者,都曾产生过这个念头。上至马谢叶赫的柯尔,下至最低等的多莫,都存在着一种悖论——大家血脉相通,然而同时社会层次分明。可是,对于瓦夫而言,二者并无相悖之处。

因为我们为同一个神主效力。

一个伪装成多莫的变脸者向他们鞠了一躬,打开了露台的门。瓦夫看出了这是一个变脸者,笑着和身旁的同伴走进了阳光之中。还只是个多莫!这是亲族之间常开的一个玩笑,不过变脸者和他们没有亲属关系。变脸者只是物件,只是用具而已,和伽穆的那个死灵一样,都是利用马谢叶赫方能操持的“神主的语言”设计出的东西。

瓦夫向太阳行了拜礼,几位马谢叶赫簇拥在他的身边。他发出了一声阿卜杜的呐喊,无数声音回响在城市最遥远的地方。

“太阳不是神主!”

太阳确实不是神主,只是神主的无穷威力和仁慈的象征,也只是一个物件、一个用具。瓦夫感觉前一天晚上的呼弗兰荡涤了自己身上的污秽,早晨的仪式让他重获新生,他现在可以回想那些普汶笪的地方发生的事,细细思考这一次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了。他转身走进室内,其他信徒纷纷为他让路。他走过一道道廊厅,进入滑道,出口便是他和几位议员约定相见的中央花园。

他想:我们这次打了那些普汶笪一个措手不及。

瓦夫每次离开贝尼·特莱拉的内部世界,就感觉自己参加了拉什卡,踏上终极复仇的征程。他的同胞私下将这个终极的复仇称为巴达,柯尔或呼弗兰最先询问的往往便是这件事是否已经完成,而瓦夫这次的拉什卡便取得了圆满成功。

瓦夫出了滑道,来到了一处阳光充沛的中央花园。周围建筑的顶部安装了很多棱镜一般的反光装置,将太阳光投在了这里。一处小小的喷泉正在演奏视觉赋格曲,外围铺砌的石子成了一个圆形。花园的一侧是一圈低矮的白色栅栏,里面是一片修剪齐整的草坪。这里与喷泉的距离刚好,空气湿润,而水声又不至于打搅人们低声交谈。草坪内沿放了十张材质古老的塑料长椅,九张呈半圆形摆放,另外一张与这九张稍微有一些间隔,相对而放。

瓦夫在草坪边缘站住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如此欣喜。长椅是材料本身的深蓝色,数百年的抚摸和使用在扶手和椅面上留下了浅浅的凹陷,然而这些凹陷的颜色依然和长椅的其他地方一样鲜艳。

瓦夫坐在长椅上,面朝他的九位议员,心中正在组织必须说的那些话。这次拉什卡,他带回了一份文书,这也恰恰正是此次远行的目的。瓦夫此时拿到这份文书,不早不晚,正合时宜。对于这些特莱拉人而言,文书上的标签和文字都能够传达有力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