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自由开明的人才会真正地思考,只有自由开明的人才懂得思考,只有自由开明的人才明白同胞的疾苦。”

欧德雷翟想:这个词语的背后隐藏了多少刻薄与恶意。隐秘的自尊心对高人一等的渴望是如此强烈。

欧德雷翟提醒自己,塔拉扎随意的口吻虽然听似伤人,但她用这个词语其实只是为了表达最宽泛的含义——卢西拉所接受的大众化教育根据欧德雷翟的教育作了细致的调整。

塔拉扎往后一靠,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但是注意力仍然放在面前的投影区域。阳光从东窗直接照在她脸上,在鼻子和下巴上投下了些许阴影。塔拉扎身形娇小,年纪稍长于欧德雷翟,不过风韵犹存,许多难对付的男性也都拜倒在她的脚下。椭圆形的脸庞,曲线柔和的颧骨,一头黑发紧紧地扎在脑后,前额上高突的美人尖便露了出来。塔拉扎说话的时候,嘴唇只是微动,控制唇部动作的能力异于常人。旁人如若端详她的相貌,注意力往往集中在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纯蓝色眼眸上。她的整张面孔好像一副老于世故的面具,几乎掩藏了她所有的心理活动。

欧德雷翟对大圣母现在的这个状态并不陌生,她知道塔拉扎马上就会开始自言自语。此时,塔拉扎确实开始喃喃自语。

大圣母的目光随着投影区域滚动的文字而移动,大脑中则在不停地思考,她在同时考虑很多事情。

这对于欧德雷翟而言是一件好事。塔拉扎认为,保护人类的善良的力量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在塔拉扎的宇宙里,护使团和姐妹会的意图就是一切。无论什么事情,即便是去世已久的暴君的阴谋诡计,只要有利于这些意图,都可以视为益事,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恶事。大离散回来的那些陌生人,尤其那些自称“尊母”的后代,强行进入了她们的世界,这些人绝对不可以信任。塔拉扎自己的人,即便是那些在议会上反对她的圣母,才是贝尼·杰瑟里特最终能够依赖的人,只有她们能够信赖。

塔拉扎依然没有抬头,说道:“你知道吗,暴君降世之前与去世之后的数千年间,重大冲突的数量有着天壤之别。暴君死后,此类冲突不及此前百分之二。”

“从我们掌握的信息看来,确实如此。”欧德雷翟说。

塔拉扎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便又低了下去:“你说什么?”

“在我们视线之外发生过多少战争?这种事情我们无从得知。莫非你有大离散那些人的统计数据?”

“当然没有!”

“你总说雷托驯化了我们。”欧德雷翟道。

“如果你想那么说,亦无不可。”塔拉扎在投影内容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并随后做了一个记号。

“这功劳难道不应该分给我们敬爱的霸撒米勒斯·特格一部分?”欧德雷翟问道,“或者分给此前各位天赋过人的霸撒一部分?”

“那些人由我们挑选而出。”塔拉扎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讨论战争的事情。”欧德雷翟说,“和我们现在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觉得我们可能会‘砰’的一下,就回到暴君降世之前的状态。”

“噢?”欧德雷翟抿住了嘴巴。

“在这些返回的散失之人中,有几个群体正在做军火生意,只要你愿意买,只要你买得起,他们就可以把军火卖给你。”

“具体什么情况?”欧德雷翟问。

“目前,大量先进军火不断涌入伽穆,特莱拉人想必正在储备一些卑鄙的武器。”

塔拉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她的声音很小,几乎像是喃喃自语:“我们认为眼下事关姐妹会的存亡,我们所作的决定均秉持最高的原则。”

欧德雷翟此前也曾见过这样的局面,她说:“主母难道怀疑贝尼·杰瑟里特是否公平正义?”

“怀疑?那倒没有,不过我确实有些沮丧。为了这些崇高的追求,我们终此一生,孜孜不倦,可是到头来看到的却是什么?看到我们用生命换取的许多东西,原本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判断和决定。归根结底,这些东西皆源自个人的一己之欲,或是为了安舒,或是为了便宜,与我们的崇高理想全然没有任何关系。彼时,真正要紧的只是一些世俗的承诺,满足的只是有权作出那些判断和决定之人的需要。”

“你之前把这些称作‘政治上的必要之计’。”欧德雷翟道。

塔拉扎强压怒气,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投影:“判断抉择时墨守成规,贝尼·杰瑟里特倘若变成这样,我们注定会因此覆灭。”

“从我的个人信息里绝对看不到无足轻重的判断和决定。”欧德雷翟道。

“我看到的是薄弱之处,我看到的是瑕疵。”

“这些你也绝对不会看到。”

塔拉扎心中暗暗一笑,她清楚欧德雷翟为什么说了这样一句自命不凡的话——这是她激怒大圣母的方法。欧德雷翟常常看似焦躁不安,实则已忘却时间,漂浮在耐心的河流中悠悠静观,这是她的拿手好戏。

塔拉扎没有上钩,欧德雷翟便恢复了平静等待的姿态——气息舒缓,神志清晰,耐心自然而然就来了。姐妹会很早便教会了她如何将过去和现在分成若干流动的意识。她在观察周边的环境时,可以忆起自己星星点点的往事,身临其境,重新经历一番,好像往事与当下重叠了一样。

记忆上的功夫,欧德雷翟心想。总有些事情需要努力挖出,然后入土为安。拆除障碍。即便其他所有事情均已盖棺定论,童年的记忆依然纠缠在大脑之中。

有一段时间,欧德雷翟的生活曾经与多数孩子一样——同一对男女住在一栋别墅里,两人即便不是亲生父母,也必然是监护人。她认识的所有孩子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她们有“爸爸”和“妈妈”。有些人的“爸爸”离家工作,有些人则是“妈妈”离家工作。欧德雷翟的养父离家工作,养母长年待在家里,工作时间没有日托保姆看护。很久之后,欧德雷翟才知道,自己的生母付了很大一笔钱,希望这个女婴能够就这样生活在众人之中,不被人发现。

“她爱你,所以才把你藏在我们这里。”养母等到欧德雷翟懂事后,才告诉她,“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然而,欧德雷翟后来得知,这件事与爱并没有关系。圣母行事,动机绝对不会这么世俗,她的生母此前便是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位圣母。

欧德雷翟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全都是有计划在先。她的名字是欧德雷翟,其他人如果不想取悦她或没跟她生气时,通常叫她达尔维,年龄相仿的朋友平时则叫她达。

然而,所有事情都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发展。欧德雷翟回忆起某个房间里的一张窄床,房间墙壁是粉嫩的蓝色,墙上挂了很多幅动物画和幻想的风景画,白色的窗帘随着春夏之时的微风轻轻拂动。欧德雷翟想起自己在那张窄床上蹦上蹦下的情景,对于那时的她而言,这个游戏很有趣,可以让她笑得很开心。一个男人张开双臂将跳起的她抱住,举到自己的圆脸前面,嘴唇上两撇小胡子蹭得她咯咯直笑。跳上跳下的时候,窄床会随着这振动撞击墙面,久而久之便在墙上留下了一些凹痕。

欧德雷翟正在回味这段往事,不愿将之抛入理性的深井之中。墙上的痕迹,笑声和欢乐的痕迹,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却意义重大。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怀念养父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过,并非所有回忆都是幸福的往事。有些时候,记忆中的他是悲愤交织的,警告养母不要“太过投入”。他的脸上时常露出各种各样的沮丧表情,生气的时候便会高声怒吼。每当这样的时候,欧德雷翟的养母眼中便会充满担忧,行为举止也会柔和许多。欧德雷翟感觉到了她的担忧和恐惧,并对那个男人心生憎恨。那个女人知道怎样才能让男人平静下来。她吻了一下他的后颈,手指拂了拂他的脸颊,然后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位分析监理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将这些远古的“自然”情感驱散。然而,即便到了现在,仍然有一些残余需要挑拣,剔除。欧德雷翟知道,即便到了现在,往事也不可能尽数消散。

她看着塔拉扎全神贯注地扫视自己的信息记录,心中在想这是否便是大圣母正在查找的瑕疵。

她们现在肯定知道我可以控制早年的那些情绪了。

毕竟都已经是那么久远的旧事了。不过她不得不承认,有关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记忆仍然深深地埋在她的心中。这些记忆的力量十分强大,以至于关于这两个人,尤其是养母的记忆,或许永远都无法彻底抹除。

生母彼时身处绝境,欧德雷翟现在完全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藏在伽穆星球上的那个地方,她对生母无怨无悔,因为只有这样,母女二人才能双双保住性命。问题出在她的养母那里,这个女人将她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像多数母亲一样,给了她爱,而姐妹会恰恰对这种感情心存疑虑。

贝尼·杰瑟里特来的时候,养母并没有阻拦圣母,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带走了她的孩子。当时来了两位圣母和一队监理,男女皆有,欧德雷翟多年以后才真正明白了那个令人心碎的瞬间。女人早就已经知道女儿终有一天要与自己分别,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可是,安宁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六个标准年马上就要过去了,女人便开始心存侥幸。

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位圣母带着健壮的侍从来了。她们只是一直在等待安全的时机,等到确定没有追捕者知道这是贝尼·杰瑟里特计划培育的厄崔迪的后代。

欧德雷翟看到她们给了养母很大一笔钱,女人将钱撒在了地上,但是一个“不”字都没有说。在场的成年人都知道谁是强者,谁是弱者。

欧德雷翟唤醒了那些压抑的情绪,她仍然能看到那个女人默默地走到靠街的窗户旁,在一把直背椅子上坐下,抱着自己,来来回回地摇晃,一言不发。

两位圣母利用音言和各种诡计,配合镇静药草燃起的烟雾,依仗人多势众,最终将欧德雷翟引上了她们的陆行车。

“一会儿就好,你的亲妈妈让我们来的。”

欧德雷翟觉察到了对方的谎言,但是好奇战胜了她的疑心。我的亲妈妈!

那个女人,她唯一已知的女性家长,她看了她最后一眼——女人坐在窗边不停地前后摇晃,一副肝肠寸断的表情,两只胳膊紧紧抱着自己。

后来,欧德雷翟说要回到那个女人身边时,这段视觉记忆便被贝尼·杰瑟里特用在了一堂重要的课上。

“爱令人悲惨。爱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力量,在古代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如今已经不再关乎这个种族的兴亡。千万不要忘记那个女人的错误,那种痛苦。”

欧德雷翟进入青春期已经很长时间,还是需要通过空想调整自己的状态。成为合格的圣母之后,她就一定真的可以回去了,找到那个爱她的女人。尽管她只知道“妈妈”和“西比亚”这两个称呼,她也要找到那个女人。欧德雷翟想起了那些叫那个女人“西比亚”的成年朋友,想起了那些人的欢笑声。

西比亚妈妈。

然而,贝尼·杰瑟里特的圣母发现了她的空想,找出了空想的根源,于是便将这个也变成了一堂课。

“有一种思维方式,我们称之为意识并流,空想便是这种思维方式的萌芽状态。这种思维是理性思考的一种关键手段。只有掌握这种思维方式,你才能清空大脑中的杂物,以便更加清晰地思考。”

意识并流。

欧德雷翟目不转睛地看着客厅桌前的塔拉扎。童年的创伤必须小心翼翼地放在记忆中一个重建的地方。那一切的往事都已留在遥远的伽穆星球上,留在了丹恩人在大饥荒和大离散之后重建的那颗星球上。丹恩,彼时还是卡拉丹恩。欧德雷翟借助这些“其他记忆”的立场,牢牢掌握了理性思维。她接受“香料之痛”仪式的时候,这些记忆也曾涌入她的意识之中。

意识并流……意识的筛网……“其他记忆”。

姐妹会教给她的这些手段多么强大,多么危险。其他的那些人生全部就在意识的帘幕外面,是生存的倚靠,不是闲来无事满足好奇心的手段。

塔拉扎看着眼前滚过的资料,开口说道:“你沉湎其他记忆的时间太久,与其把精力耗费在这件事上,不如留存下来,以备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