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古老!

托诺村几乎没有美琅脂的气味,而是弥漫着绿洲灌木的甜辣味和麝香油味。是的……还有一股粪池和腐烂垃圾的臭气。他想起神帝听他汇报完巡视结果后说过的一番话。

“这些弗雷曼人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丧失了什么。他们自以为保留了传统的精华。这是所有保留地的失败之处。总有一些东西会渐渐褪色,在展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保留地的管理者,还有对着展品弯腰注目的参观者——极少有人能感觉到那些缺失的东西。所缺之物正是维持旧时代生活的动力,早已随着那种生活的远逝一去不复返了。”

莫尼奥注视着桥上站在眼前的三名鱼言士。她们抬高手臂舞蹈起来,在他前面几步远处旋转着,跳跃着。

真奇怪,他想,我见过在公开场合跳舞的,但从没看到鱼言士这么干。她们只在自己的住处跟自己的舞伴跳跳舞。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激光枪令人恐惧的嗡鸣声,随即感到脚下的桥面倾斜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

他听见御辇横向滑动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舱罩掀开的哐当声。身后一片尖叫呼喊,但他无法转身。桥面向莫尼奥右侧大幅度倾斜,将他脸朝下甩在地上,往深谷滑去。他抓住一股断裂的拉索想止住下滑,但拉索跟着他一起往下掉,所有东西都在桥面所覆的一层沙子上滚擦着。他用两只手抓住拉索,跟着它转起圈来。这时他看见了御辇,舱罩大开,正斜着滑向桥边。赫娃一只手把着折椅站在里边,目光聚焦在莫尼奥身后。

桥面继续倾斜,响起一阵可怕的金属吱嘎声。他看见队伍里有人掉了下去,在空中大张着嘴,胳膊乱挥。莫尼奥抓握的那根拉索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一下子将两条胳膊扯到了头顶上,他的身子扭动着又转起圈来。他感到双手沾满了恐惧的汗水,正顺着拉索往下滑。

他再一次看见了御辇。御辇卡在断梁的残根处。神帝正伸出两只退化的手想抓住赫娃·诺里,但没能够着她。她无声无息地从御辇敞口的一端掉了出去,金袍子猛地上翻,露出笔直如箭杆的身体。

神帝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

他为什么不开启浮空器呢?莫尼奥心想。浮空器能把他托起来。

激光枪还在嗡鸣,莫尼奥的双手已从拉索末端滑脱,这时他看见一道道焰光直射御辇浮空器的圆罩,在一阵阵金色烟雾中将它们逐个击爆。莫尼奥两手高举过头,向下坠去。

烟!金色的烟!

他的长袍上掀,身体翻转,脸朝下直栽谷底。他凝视深渊,看到汹涌的湍流形成一个大漩涡——急流卷裹着一切陷入涡心,仿佛他一生的缩影。雷托的话像一股金色烟雾在他脑子里回荡:“谨小慎微只能通向平庸。碌碌无为、毫无激情的平庸一生是大部分人对自己的期望。”莫尼奥在自由下坠中陡然生出一种顿悟的狂喜。宇宙如透明玻璃般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万事万物尽归虚无时间。

金色的烟!

“雷托!”他高喊,“赛艾诺克!我相信!”

长袍从莫尼奥肩头飞脱。他在峡谷的劲风中翻滚起来——最后瞥了一眼御辇……御辇正在碎裂的桥面上倾覆。神帝也从敞口处掉了出来。

有什么硬物砸进了莫尼奥的后背——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雷托感觉自己正滑出御辇。他的意识凝固在赫娃坠入河中的画面——远处激起一眼珍珠喷泉,标志着她已跃入一切归于终结的谜梦之中。赫娃镇定地说出了临终之语,这句话在他的记忆里不停回响:“我先走一步了,亲爱的。”

他滑出了御辇,看到底下的河段犹如一柄短弯刀,细窄的锋刃在斑驳的阴影里微光闪烁,这是一件在永恒中磨利的凶器,正恭候他投入痛苦的怀抱。

我不能哭,连喊也不行,他想,我早已不能流泪了。眼泪是水。我马上就会有水,多得不得了。我只能在悲痛中呻吟。我很孤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下坠中,庞大的分节身躯弓起来狠命扭动,直到他敏锐的目光发现站在断桥边缘的赛欧娜,才放弃了挣扎。

你将会有新的领悟!他想。

身体继续翻转。他看到越来越逼近的河面。这片水是一个鱼影闪现的梦,他忆起古时候一场花岗岩池边的宴席——粉红色的肉让饥饿的他看花了眼。

我来了,赫娃,共赴诸神的盛宴吧!

一瞬间他浑身裹满泡沫,同时陷入剧痛。水,这恶毒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了进攻。他挣扎着蹿进一条飞瀑,感觉遭到了岩石的噬咬,身体禁不住狂扭乱拍,水花四溅。恍惚中他看到湿漉漉的黑色崖壁正在朝后急退。他的皮肤炸成了一团团亮晶晶的碎片,在他四周化作一场银雨落入河中,转瞬即逝的亮片环绕着他,形成一个不断移动的耀目光环——如鳞片般闪亮的沙鲑离他而去,开始了自己的群聚生活。

剧痛仍在持续。雷托诧异于自己的意识还在,身体依然有感觉。

现在他只受本能的驱使。他随波逐流,抓住了身边的一块岩石,顿时感觉手上硬生生扯下一根指头,松手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这点痛跟全身此起彼伏的疼痛相比算不得什么。

大河绕过一处凸崖向左奔腾而去,似乎觉得已经把他折磨够了,便甩了一把,让他滚上一道斜斜的沙堤。他躺了片刻,体内的香料萃取物蓝色素溶在水中越漂越远。剧痛驱使他不停扭动,沙虫躯体本能地试图远离水。身上披覆的沙鲑荡然无存了,他感到周身上下的触觉变得敏锐,丧失的知觉又恢复了,然而这只能增加他的痛苦。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能感觉到一个虫状物连滚带爬地从水里冒了出来。他抬眼朝上望去,只见所有东西都蒙着一片片火焰,影影绰绰难以辨认。终于,他认出了这个地方。水流把他卷上岸的这处河湾,正是大河与沙厉尔分道扬镳之处。他的身后是托诺村,沿山墙下去一段距离就是泰布穴地遗址——当年斯第尔格的领地,也是如今雷托藏匿全部香料的地方。

他那直冒蓝烟、受尽摧残的躯体蠕动着沿卵石河滩前行,一路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并在碎圆石上留下一道蓝色印迹,最后钻进了一个潮湿的洞窟,应该是原始穴地的一部分。现在这只是一个浅浅的洞穴,另一头被塌落的岩石堵死了。他闻到了湿土和纯净香料萃取物的气味。

他在痛楚中听到一些声响,便在逼仄的洞穴里转过头,只见洞口处垂下一条绳子。一个人影顺绳滑下。他认出是内拉。她落在石头地里,猫下腰,向躲在黑暗中的雷托望过来。接着,雷托眼前的焰光又一次分开,显现出另一个沿绳而下的身影:赛欧娜。随着一阵石块的咯咯响动,两人朝雷托匍匐了一段距离,停下来盯着他看。绳子末端出现了第三个人影:艾达荷。他火冒三丈地冲向内拉,大喊道:“你为什么杀她!你不能杀赫娃!”

内拉仿佛不经意地轻轻挥了一下左臂,把艾达荷打翻在地。她在石头地里又爬了几步,四肢着地凝视着雷托。

“主人?您还活着?”

艾达荷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一把从她的皮套里夺过激光枪。内拉愕然转身,他举枪扣下扳机。灼烧切口自内拉头顶向下,将她一分为二,向两边塌落。从燃烧的军服里掉出一柄闪亮的晶牙匕,摔碎在石头上。艾达荷没留意晶牙匕。他满脸怒容,不停地向内拉的碎尸射击,直到能量耗尽,耀眼的弧光才停歇下来,湿乎乎冒着烟的尸块和碎布四散在炽热的石块中间。

赛欧娜一直等在旁边,直到这时才爬过来,从艾达荷手里抽出那把已经没用了的激光枪。艾达荷朝她猛转过身,她本打算消消他的火气,可发现他的暴怒已经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他低声问。

“结束了。”她说。

两人转身望向洞穴黑影里的雷托。

雷托根本无法想象他俩看见了什么。沙鲑皮肤已经消失了,他只知道这个。现在暴露在外的应该是布满毛孔的裸肉。他无可奈何,只能从一个被悲伤洞穿的宇宙回视这两个人影。透过火焰的幻象,他看到赛欧娜呈现女魔的形象。这个魔鬼的名字自动闪现在他的脑子里,他不由高声喊了出来,经过洞穴的放大,响亮得连自己都没料到:“汉米亚【37】!”

“什么?”赛欧娜向他爬近一步。

艾达荷用双手捧住脸。

“瞧瞧你对可怜的邓肯都干了什么。”雷托说。

“他还会找到真爱的。”她的口气听上去多么无情,活像他自己在激愤的青年时代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