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很多企图,我不可能都知道。谁看得透他?我只知道我永远不会饶恕他。”

想到这里,艾达荷的意识又回到了当下,脸颊紧贴山岩,微风吹干了汗水,他觉得冷。不过他已经稳住了神。

永不饶恕。

艾达荷感觉到其他所有自我的亡魂的确存在,那些死灵全都殒命于为雷托效命的任内。他可以相信赛欧娜的怀疑吗?可以。雷托的身体和双手都能杀人。赛欧娜转述的传言有一定可信度。而且赛欧娜也是厄崔迪人。雷托变了……不再是厄崔迪人,甚至不能算人。与其说他现在是一个活物,不如说是一种不可理喻的非理性存在,他与自己的一切过往一刀两断了。赛欧娜反抗他。真正的厄崔迪人都背弃他。

就像我。

非理性的存在,别无其他。一如这山墙。

艾达荷右手上探,摸到一溜尖尖的岩架。再往上摸不到东西,他试着回忆此处是否有一道宽缝。他不敢相信已经到顶了……应该没这么快。当他将全身重量吊在岩架上时,锋利的边缘切进了手指。他伸出左手,摸到一个抓握点,慢慢提起身子。他的眼睛抬升到与两手齐平处。他看到了一片平地,向前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蓝天。他双手抓握的地面有一道道裂纹,显然经过了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他在平地上向前蠕动指尖,摸到一条缝就换一只手,胸部上去了……接着是腰部……胯部。他就地一滚,连扭带爬地尽量远离墙边,这才站起身来,看看四周究竟是什么情况。

的确是墙顶。登山钉和锤子都没用上。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欢呼声?

他走回墙边向下望去,朝下面的人挥手。是的,他们在欢呼。他转身迈步来到路中央,让欣喜之情渐渐止住肌肉的颤抖,抚慰双肩的酸疼。他慢慢转了一圈,环视周遭,这才凭记忆对攀爬高度作了个估测。

九百米……至少这么高。

这条皇家大道勾起了他的兴趣。跟通往奥恩城的那条不同,这条路异常宽阔……起码有五百米宽。路面呈光洁的灰色,连绵不绝,两侧路沿各距墙边约一百米。两行路界均以一人高石柱为标志一字排开,仿佛为即将驾临的雷托站岗放哨。

艾达荷走到沙厉尔对面的崖边向下望去。在深深的山脚下,碧绿的激流拍击凸岩,白沫翻飞。他转头向右,也就是雷托要来的方向。大道和山墙朝右拐了个大弧度,弯道起点距艾达荷所在位置约三百米。艾达荷回到大道上,沿路边顺着弯道行走。他在一个S弯前停住脚步,前方路面收窄并微微下倾,他观察着眼前呈现的新景象。

缓坡再往前约三公里,道路又一次收窄,经由一座大桥越过河谷。此桥仿若高架在仙境之中,从远处望去其桁架如玩具般不真实。艾达荷想起通往奥恩城的路上也有一座相似的桥梁,脚底踏在桥面上的感觉依然印在脑海里。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并像其他军队将领那样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桥梁的两面性来——既可以通行,又能充当陷阱。

他离开大道往左走,低头望向耸立在大桥另一头的山墙。大道在对岸稍稍拐了个弯后,笔直向北延伸下去。有两道山墙呈平行状将河流夹在中间。河谷是人工开凿的,河水自北向南流,产生的水汽则导入一股由南往北吹的风。

艾达荷不再看河。它眼下在那里,明天也会在那里。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大桥上,用受过军事训练的目光审视它。他点了点头,转身由来路返回,边走边举起盘在肩上的细绳。

看见绳子扭动着从天而降,内拉终于达到了高潮。

48

我在消灭什么?我在消灭资产阶级的一个执念,他们总是妄想以和平手段守住旧时代。这股约束力将人类限制在不堪一击的单一体里,群体之间只有区区几个秒差距的假想间隔。既然我能发现这些貌似分散的群体,别人自然也能。对于单一体而言,只要一场大灾来临,就无人得以幸免。因此,我向你们展示毫无激情的庸碌生活、没有抱负和目标的惯性运动是多么可怕。我向你们揭示整个文明是有可能陷入这种境地的。我让你们世世代代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悄然走向死亡,连“为什么”都不问一声。我摆在你们面前的是虚假的幸福和名为“雷托神帝”的大灾预演。现在,你们理解何谓真正的幸福了吗?

——《失窃的日记》

雷托一整晚只打了个小盹,黎明时莫尼奥从驿馆出来,雷托已经醒了。这是一个三面围合的院子,御辇停在靠近中央的位置。舱罩已设置为单面透光,看不见里面的人,而且关得严严实实,以防水汽渗入。雷托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噪音,那是风扇正将除湿后的空气送入舱罩。

莫尼奥走向御辇,脚底擦着地上的鹅卵石。在他上方,晨曦为驿馆屋顶镶上了一圈橙色的边。

莫尼奥停在御辇前方,雷托打开舱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酵肥料的味道,微风中聚积的水汽让他很难受。

“我们要在中午左右赶到托诺村。”莫尼奥说,“希望您允许我调拨扑翼飞机执行空中护卫。”

“我不想要扑翼飞机。”雷托说,“我们可以用浮空器和绳子下到托诺村。”

雷托诧异于这短短对话所呈现的虚幻感。莫尼奥从来不喜欢这类出行。年轻时的反叛经历使他对一切无法看见或归类的东西都心存怀疑。他憋了一肚子意见没说出口。

“您知道我不是要用扑翼飞机载人,”莫尼奥说,“而是保护……”

“我知道,莫尼奥。”

莫尼奥目光越过雷托朝院子开口望去,前面就是河谷。升自谷底的薄雾遇上晨光,仿佛撒了金粉。他在想这峡谷有多深……一个人一边坠落一边扭曲。昨晚,莫尼奥发现自己不敢走到悬崖边往下看。纵身一跃的想法实在是太……太诱人了。

这个念头并未躲过雷托那令人生畏的洞察力,他说:“每一种诱惑都伴随着一个教训,莫尼奥。”

莫尼奥无言以对,转而直视雷托的眼睛。

“看看我这一生的教训,莫尼奥。”

“陛下?”莫尼奥的声音近乎耳语。

“他们先是诱惑我作恶,接着诱惑我行善。每一种诱惑都精心瞄准我的软肋。告诉我,莫尼奥,如果我选择善,就能变善吗?”

“当然,陛下。”

“你可能永远丢不掉主观判断的习惯。”雷托说。

莫尼奥的目光再次离开他,又凝视起崖边来。雷托滚动一下身躯,沿着莫尼奥的视线方向望去。悬崖边缘种着一排矮松。湿漉漉的松针上挂着露珠,每一根都能给雷托带来痛苦。他很想关上舱罩,然而这些晶莹的水珠一面在排斥他的肉体,一面又直接吸引着他的记忆。两股相反的力量让他浑身躁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