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凌晨,莫尼奥说:“陛下,她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她刚得了肾上腺素成瘾症。”雷托说,“该来个‘强制戒断’了。”

“强制什么,陛下?”

“这是一种古老说法,意思是采取必要的休克疗法,彻底断了她的瘾头。”

“哦……我明白了。”

这一次,雷托觉得莫尼奥的确是明白了。莫尼奥自己就经历过“强制戒断”。

“年轻人没有能力去作艰难的决定,他们能作的决定都是直接跟暴力有关,能刺激肾上腺素飙升的。”雷托解释道。

莫尼奥默默回忆了片刻,说:“这非常危险。”

“这就是你在赛欧娜身上看到的暴力。就连老人也难免沾染一点,年轻人更是喜欢在里面打滚。”

天光越来越亮,雷托一边回想着这番对话,一边围着高塔转圈。沙地逐渐变干,快感也越发强烈。他放慢爬行速度。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把自己排出的氧气和一股燧石燃烧味卷进那尚具人类知觉的鼻孔。他深深吸了口气,使本已放大的意识变得更加敏锐。

白天这段时间他为自己安排了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思考接下来的会面,仿佛古代斗牛士细细盘算即将首度交锋的公牛。虽然莫尼奥能保证赛欧娜不会携带任何有形的武器前来,但她依然是一个头顶利角的劲敌。雷托要确保自己熟知赛欧娜的每一个强项和弱项。只要有机会,雷托还将动之以情。她必须为考验做好准备,一定要用精心布置的铁丝网敛住她内心的锋芒。

午后,沙虫分身已心满意足,雷托返回高塔,爬上御辇,启动浮空器上升到顶层一扇落地窗的边缘,这扇窗只有他本人下指令才能开启。当天余下的时间,他就躺在这间凌云阁里,思索着,谋划着。

夜幕刚刚降临,空中传来一架扑翼飞机振动机翼的嗡嗡声。莫尼奥来了。

守时的莫尼奥。

在雷托的操控下,凌云阁伸出一块着陆台。扑翼飞机滑降而来,收拢机翼,轻轻落在着陆台上。雷托眺望着渐浓的夜色。赛欧娜下机后朝他冲过来,显然对这没有护栏的高台感到害怕。她穿着一件不带徽记的黑色制服,外披白袍。一进入塔内,她就偷偷向后瞥了瞥,随后望向凌云阁中央、御辇上的那具庞大身躯。扑翼飞机起飞,消失在黑暗中。雷托没有收回着陆台,并让落地窗开着。

“这座塔另一头有个阳台。”他说,“我们去那儿。”

“为什么?”

赛欧娜的声音流露出满腹狐疑。

“听别人说那里凉快。”雷托答,“我自己在那儿吹着小风时,也的确感到脸颊上有微微的凉意。”

赛欧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了他。

雷托关上了她身后的落地窗。

“从阳台看出去夜景美极了。”雷托说。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这里不会有人偷听。”

雷托掉转御辇,无声无息地驶向阳台。借助室内隐藏式照明装置发出的微光,她看到他在移动。他也听到她跟了上来。

这座弧形阳台在塔堡的东南面,装有齐胸高的透空栏杆。赛欧娜走到栏杆前,环视着眼前的荒漠。

雷托感觉她在等自己发话。有些话要在这里说出来,只让她一个人听到。不管说的是什么,她都会倾听并作出毫无掩饰的反应。雷托的目光越过她望向沙厉尔的边界,一号月亮已经升上地平线,勉强可以看到一条扁扁的线,那就是人造围墙。他运用增强的目力分辨出远处移动着一支来自奥恩城的队伍,发着暗光的畜力车缓缓行驶在通往泰伯村的大道上。

他能在记忆里调出那个村子的画面——一座草木掩映的村庄,坐落在墙根内侧一片湿润的土地上。他的保留地弗雷曼人照管那儿的枣椰树、高杆草,甚至蔬菜农场。今非昔比了,想当年,凡是住人的地方,即便是仅靠一套蓄水箱和捕风器维持、稀稀拉拉散落着低矮植物的小盆地,在荒漠里也算草木茂盛了。跟泰布穴地一比,泰伯村简直是水的天堂。如今村里人人知道,在沙厉尔围墙的另一侧,泛着银色月辉的艾达荷河正笔直向南流去。保留地弗雷曼人从里侧翻不过陡直的围墙,但他们心里清楚那儿有条河。大地也知道。泰伯村民将耳朵紧贴地面,就能听见大地另一头传来的汩汩水流声。

现在应该有夜鸟沿着那道堤岸飞行,雷托想,日出后这些生物会回到另一个世界。沙丘星已经在它们身上实现了进化奇迹,它们仍旧离不开沙厉尔。雷托曾见过那些鸟在水面上投下暗影,偶尔啜一口水,泛起的涟漪随河流漂逝而去。

即使离得这么远,雷托还是能感觉到水的力量,往昔的豪情已经离他远去,犹如这道向南直奔农场与森林的水流。这条河穿行于绵延起伏的群山,一路擦过郁郁葱葱的植被,昔日沙丘星的沙漠地块几乎荡然无存,只有这片遗世独立的沙厉尔依然守护着过往。

雷托还记得那些伊克斯机械咆哮着在地表上强行撕开这条水道。时间似乎转瞬即逝,只过了三千年而已。

赛欧娜不安地回头瞧了瞧雷托,但他仍然没有开口,目光紧盯着远处。一座倒映于远方云朵上的小镇在地平线上方闪耀着淡琥珀色的光。雷托从方向和距离判断是沃尔波特镇,那里曾是个苦寒之地,远在阳光低斜的北方,现在被阴差阳错地投映到了温暖的南方。这座熠熠生辉的小镇仿佛在他心里开启了通往过去的一扇窗。他感到这束光穿透了已取代皮肤的厚厚鳞膜,直击心头。

我很脆弱,他想。

然而,他知道自己将成为这个地方的主宰。而这座星球是他的主宰。

我是它的一部分。

他直接吞食沙土,只是不能碰水。他的人嘴和人肺仅用于呼吸,刚够维持残余的人性……和说话的功能。

雷托朝赛欧娜的后背开口道:“我喜欢聊天。我害怕总有一天不能再说话了。”

月光下,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盯着他,带着明显的嫌弃表情。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怪物。”他说。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直奔主题!她不绕弯子。这是大部分厄崔迪人的行事作风,他想。他希望在育种计划中保留这一个性。它带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

“我要看看时间怎么改变了你。”他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