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记录始于我登基那一年,其时我初尝变形之痛,但尚可称作人类,甚至未脱人形。我接受(也是我父亲拒绝)的这层沙鲑皮肤既令我力量倍增,事实上,又让我具备了抗常规攻击和抗衰老的双重能力——这层皮肤包裹着一具仍可辨认的人形躯壳:双腿、双臂、一张镶嵌在翻卷层叠的沙鲑里的人脸。

啊,那张脸!至今依然归我所有——是我展示给全宇宙的仅剩的人皮。而我其余部分的肉体一直披覆着那些相互纠缠的微细深沙菌体,有朝一日它们都能变成巨型沙虫。

它们会变的……终有那么一天。

我常常思索我的最终变形,那近似死亡的一瞬。我知道它的降临方式,但不清楚具体何时、涉及何人。这是一件我无法预知的事情。我只知道金色通道是在继续延伸还是已然终结。在我录印这些文字时,金色通道仍在延伸,至少对于这一点我还满意。

沙鲑的纤毛钻入我的肉身,将身体水分锁封在其孢囊壁内,对此我已不再有感觉。我们现在几乎融为一体,它们是我的皮肤,而我是这个整体的动力源……大部分时候如此。

至于此处提及的整体,你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庞然大物。我处于所谓准沙虫阶段。体长七米左右,直径两米多点,一道道横棱几乎布满全身;一头顶着我那张厄崔迪脸,与常人身高相当,稍往下就是双臂和双手(仍颇具人类的形状)。腿和脚呢?哎,萎缩殆尽,变成鳍足了,没错,沿身体后摆的鳍足。我的总体重接近五个旧制吨。之所以列出这些数据,是因为我知道它们将来自有历史意义。

我是如何扛着这身重负四处活动的?主要依靠御辇,由伊克斯人所制。吃惊吗?对伊克斯人大家向来又恨又怕,跟他们一比,连我、连魔鬼都算是好的。有谁知道伊克斯人会制造或发明出什么东西来呢?谁知道?

我是不知道。并不都知道。

可我对伊克斯人不无同情。他们对自己的技术、科学和机器是那么有信心。还有一个原因,我和伊克斯人都相信双方是能彼此理解的(不论哪一方面)。他们为我制造了大量设备,并认为我心存感激。你们读的这些文字正是由一台名为思录机的伊克斯设备印制的。当我以特定模式思考时,思录机随即启动。我只需保持这种思考模式,文字便能自动印在仅一个分子厚的利读联晶纸上。有时我会用耐久性稍次的载体复制一些内容。赛欧娜从我这儿偷走的就是其中两卷副本。

难道她不迷人吗,我的赛欧娜?当你逐渐了解她对我的重要意义时,你甚至可能怀疑我是否真的会听任她命丧那片森林。这一点毋庸置疑。死亡纯属私事,我很少干涉。对于像赛欧娜这样必须经历考验的人,更是从不干涉。无论她什么时候死我都会袖手旁观。毕竟,我还能重新培养一名候选人,以我的时间概念来衡量,无非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我还是给她迷住了。我观察着穿行在森林里的她。我透过伊克斯设备注视她,奇怪自己为何没能预见到这次冒险行动。赛欧娜不愧是……赛欧娜。这就是我没有下令阻止狼群的原因。要不然就犯错误了。狄狼只是我实现意志的工具,而我的意志就是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捕食者。

——《雷托二世日记》

以下简短对话据信摘自一份名为“维尔贝克残篇”的手稿。普遍认为其作者系赛欧娜·厄崔迪。对话双方为赛欧娜本人与其父莫尼奥,后者是(如所有史籍记载)雷托二世的总管兼侍卫长。所附日期表明当时赛欧娜还是青少年,对话发生在莫尼奥前往鱼言士学校宿舍探望女儿期间。该校位于奥恩节庆城,是所在星球(现名拉科斯)的一个主要人口中心。据手稿鉴定文件分析,莫尼奥秘密探女意在告诫其勿玩火自焚。

赛欧娜:你是怎么在他手底下活了这么久的,父亲?他爱杀身边人。没人不知道。

莫尼奥:不!你错了。他一个人也没杀过。

赛欧娜:你没必要替他撒谎。

莫尼奥:我说的是实话。他不杀人。

赛欧娜:你怎么解释那些全天下都知道的死亡事件?

莫尼奥:杀人的是虫子。虫子是神。雷托活在神体之内,但他不杀人。

赛欧娜: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莫尼奥:我能认出虫子。我能从他脸上、从他的动作上看出来。我知道夏胡鲁什么时候快要现形了。

赛欧娜:他不是夏胡鲁!

莫尼奥:好啦,弗雷曼时代人们就是这么叫虫子的。

赛欧娜:我读过这方面资料。他并不是沙漠之神。

莫尼奥:闭嘴,傻丫头!这些事你知道什么。

赛欧娜:我知道你是一个懦夫。

莫尼奥:你知道得太少了。你从来没有站在我的位置,从他的眼睛、从他手上的动作看见过虫子。

赛欧娜:虫子快现形的时候你怎么办?

莫尼奥:我走开。

赛欧娜:真够当心的。我们可以肯定,他已经杀了九个邓肯·艾达荷。

莫尼奥:我跟你说了他一个人也没杀过!

赛欧娜:有区别吗?雷托也好虫子也好,他们现在是一体。

莫尼奥:可他们是两个独立的存在——一个是雷托皇帝,另一个是沙虫神。

赛欧娜:你疯了!

莫尼奥:也许吧。但我的确在侍奉神。

02

我是史上最孜孜不倦的人类观察者。我的观察源自内外部感知的结合。过去与现在会无规律地叠映在我心中。而且,随着肉体变形的持续,我的感知能力变得越发神奇,仿佛世间万物无不能明察秋毫。我拥有无比犀利的听觉与视觉,兼有异常敏锐的嗅觉,能察觉并分辨浓度仅为百万分之三的信息素。我心中有数,也验证过。在我的感知范围内你几乎无可隐藏。我想,你要是知道我单凭嗅觉就能发现什么,一定会瞠目结舌的。你的信息素会告诉我你正在干什么或打算干什么。还有你的手势和姿态也在泄密!我曾在厄拉奇恩花了半天凝视长凳上坐着的一个老头。他是斯第尔格耐布的第五代后裔,这道关系连他自己都不知情。我仔细研究他颈项的角度、下巴底下松垂的皮肉、干裂的嘴唇、鼻孔周围的湿度、耳后的毛孔,还有从古式蒸馏服兜帽下钻出的灰发绺。他丝毫没发觉有人在窥视。哈!换了斯第尔格只要一两秒就会警觉。而这个老头只是一直在等人,临了也没等来,最终站起身蹒跚离去。久坐之后,步履十分僵硬。我知道我再也见不着这具血肉之躯了。他濒临死亡,体内的水分无疑将被浪费。当然,这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