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这地方想像成一个穴地,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堵堵泥砖砌成的矮墙,植被包围着它的四周,阻挡着沙丘的进攻。它位于坦则奥福特内,撒哈亚山脊以南约六百公里。缺少了人类的维护,穴地已经开始慢慢退化成沙漠。沙暴侵蚀着它的墙壁,植被正在死去,种植园内的土地在太阳的暴晒下出现了龟裂。

  然而引水渠外的沙地仍然保持着潮湿,表明那个大型捕风器仍然在起作用。

  逃离泰布穴地后的几个月内,这批逃亡者们已经见到了好些类似的被沙漠魔鬼破坏后无法居住的穴地。甘尼玛不相信有什么沙漠魔鬼,尽管引水渠遭到破坏的证据是如此确凿。

  偶尔他们能碰到反叛者的香料猎手,他们带来了北方定居地的消息。有几架——有人说是六架——扑翼机正在执行搜寻斯第尔格的任务,但阿拉吉斯很大,而沙漠对于逃亡者又相对友好,因此他们的搜寻任务尚未成功。据说另有一支部队也在执行搜寻斯第尔格一行的任务,但那支由阿加瓦斯领导的部队似乎还有其他任务,不时会返回阿拉肯。

  反叛者说,他们的人和阿丽亚的军队之间已很少发生战斗。沙漠魔鬼随机性的破坏使保卫家园成为阿丽亚和耐布们的首要任务。甚至连走私贩们都遭到了攻击,但据说他们也在梳理着沙漠,妄想以斯第尔格的人头换取赏金。

  在那只对潮气异常敏锐的弗雷曼鼻子的指引下,斯第尔格带着他的队伍在昨天擦黑之前进入了新城镇。他向他们保证说自己将很快带领大家继续南行至帕姆莱丝,但他拒绝透露出发的具体日期。现在,斯第尔格人头的悬红能买下一颗行星,他却显得异常高兴和轻松。

  “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好地方。”他指着仍在发挥作用的捕风器说道,“我们的朋友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水。”

  他们现在是一支小队伍,总共才六十个人。老人、病人和孩子已经被值得信赖的弗雷曼家庭接收了。最强悍的人留了下来,他们在南方和北方都有很多朋友。

  甘尼玛不知斯第尔格为什么不愿意谈论这颗行星上正在发生盼事。难道他看不到吗?随着引水渠被摧毁,弗雷曼人退回到了南方和北方的沙漠边缘地带,那里曾经是他们定居的极限。

  甘尼玛伸出一只手,抓住滤析服的领子,将它重新密封好。尽管忧心忡忡,她还是觉得异常地自由。体内的生命不再折磨她,她只是偶尔才能感到他们的记忆侵入她的意识。从这些记忆中,她了解到沙漠从前的样子,也就是生态转型之前的样子。举个例子来说,那时候的它更为干燥。那个无人维护的捕风器之所以还能起作用,因为它所处理的空气湿度比较大。要在以前,这是不可能的。

  许多从前逃离这片沙漠的生物现在都冒险来到了这里。队伍中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猫头鹰数量的激增。甘尼玛还看到了食蚁鸟。它们聚集于已毁坏的引水渠末端,在潮湿沙地上的昆虫上空翻飞。很少能看到獾,有袋类老鼠倒是多得很。

  迷信的恐惧统治着弗雷曼人,在这方面,斯第尔格表现得并不比别人更出色。在引水渠于十一个月内连遭五次浩劫之后,这个新城镇终于被归还给了沙漠。他们维修了四次沙漠魔鬼所造成的破坏,但到了第五次,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水来再冒一次险。

  很多古老的穴地和新城镇都经历了类似的浩劫。绝大多数新定居点被遗弃了,很多老穴地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挤。沙漠进入了新纪元,弗雷曼人却在回归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在所有事物中都看到了预兆。除了在坦则奥福特,沙虫不正变得日益稀少吗?这是来自夏胡露的审判!到处都能看到死去的沙虫,却怎么也看不出死因。沙虫死后很快就会化作沙漠中的尘土,少数有幸看到它们残躯的弗雷曼人总是被吓得心惊胆战。斯第尔格的队伍在上个月就看到过这么一具残躯。他们整整用了四天时间才消化了心中的罪恶感。那东西散发出酸臭的有毒气体,它的尸体躺在一大堆香料上方,那堆香料中的大部分都已经腐败了。

  甘尼玛将目光从引水渠边收回,转身看着新城镇。她的正前方是一堵残墙,它曾经保护着一个小花园。她曾经好奇地搜索这个地方,在一个石头盒子里发现了一块香料面包。

  斯第尔格毁了那块面包。他说:“弗雷曼人决不会留下还能食用的食物。”

  甘尼玛怀疑他错了,但不愿跟他争论。弗雷曼人在改变。过去,他们能自由地穿越大沙漠,推动他们的是自然需求:水、香料和贸易。动物的行为就是他们的闹钟。但是现在,动物的行为规律已变得古怪,而大多数弗雷曼人都蜷缩在北方屏蔽墙山下拥挤的穴地内。坦则奥福特之内已经很少能见到香料猎手,而且只有斯第尔格的队伍仍以古老的方式行进。

  她信任斯第尔格,也理解他对阿丽亚的恐惧。伊如兰则沉浸于古怪的比·吉斯特冥想之中。在遥远的萨鲁撒,法拉肯仍然活着。这笔账总有一天要算。

  甘尼玛抬头看了看银灰色的晨空,脑海中思绪万千。哪儿才能找到帮助?当她想把发生在她身边的事告诉谁时,应该向谁诉说?杰西卡夫人仍然待在萨鲁撒——如果报告是真实的话;而阿丽亚高高在上,日益自大,离现实越来越远;哥尼·哈莱克也不知身处何方,尽管有报告说他出现在了各个地方;还有传教士,他也躲了起来,他那异端的演讲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还有斯第尔格。

  她的目光越过残墙,看着正在帮着修复蓄水池的斯第尔格。斯第尔格对自己现在的角色很满意,他又成了过去那个斯第尔格,代表着沙漠的意志。他头颅的价格每个月都在上扬。

  一切都毫无条理可言。所有的一切。

  沙漠魔鬼到底是谁?这个家伙摧毁了引水渠,仿佛它们是应该被推倒在沙漠里的异教神像。它会是一条凶猛的沙虫吗?抑或是第三种反叛力量,一个由很多人组成的集体?没人相信它是条沙虫。水能杀死任何一条冒险接近引水渠的沙虫。很多弗雷曼人相信沙漠魔鬼其实是一群革命者,决心推翻阿丽亚的统治,让古老的生活方式回归阿拉吉斯。相信这种说法的人认为这是件好事。打倒那个贪婪的教会,它除了展现自己的平庸之外,其他什么也没做。应该回归摩亚迪所赞成的真正的宗教。

  甘尼玛发出一声长叹。哦,莱托,她想,我几乎要为你高兴,因为你没有活着看到现在这一切。我要追随你,但我的刀还没有染上鲜血。阿丽亚和法拉肯。法拉肯和阿丽亚。老男爵是她体内的魔鬼——绝对不能容忍。

  萨萨踏着稳重的步伐向她走来,在甘尼玛身前停住脚步,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

  “这是个奇怪的地方,萨萨,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斯第尔格在等着和一个人会面。”

  “哦?他没和我说过。”

  “他为什么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呢?”萨萨拍了拍在甘尼玛长袍底突起的水袋,“你是个可以受孕的成熟女人吗?”

  “我已经怀过无数次孕了,数都数不清。”甘尼玛说道,“别把我当成个孩子逗着玩!”

  萨萨被甘尼玛恶狠狠的语气吓得退了一步。

  “你们是一群傻瓜,”甘尼玛说道,用手划了个圈,将新城镇,还有斯第尔格和他的手下统统圈在里头,“我真不应该跟着你们。”

  “如果你不跟着,你早就死了。”

  “也许。但你们看不清眼下的局势!斯第尔格到底在等什么人?”

  “布尔·阿加瓦斯。”

  甘尼玛盯着她。

  “利德·柴斯姆穴地的朋友会把他秘密地带到这儿来。”萨萨解释道。

  “阿丽亚的小玩具?”

  “他将被蒙着面带来。”

  “斯第尔格相信他吗?”

  “要求会面的是布尔。他答应了我们所有的条件。”

  “为什么不告诉我?”

  “斯第尔格知道你会反对的。”

  “反对……这简直就是发疯。”

  萨萨昂起头。“不要忘了布尔曾经是……”

  “他是家族的一员!”甘尼玛打断道,“他是斯第尔格表兄的孙子。我知道。我要杀死的法拉肯也是我的一个近亲。你认为这就足以阻止我拔刀吗?”

  “我们收到了翼手信使带来的信息。没人跟着他。”

  甘尼玛低声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萨萨。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你看到什么预兆了?”萨萨问道,“我们看到的那条死沙虫!会不会……”

  “把这些话塞进你的子宫,去别的地方把它生出来吧!”甘尼玛骂道,“我不喜欢这次会面,也讨厌这个地方。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会告诉斯第尔格你的……”

  “我会亲自告诉他!”甘尼玛大步越过萨萨。萨萨在她身后比了个沙虫角的手势,以示遮挡魔鬼。

  但斯第尔格只对甘尼玛的担忧爆发出一阵大笑,并命令她去寻找沙鲑,把她仅仅当成了个孩子。她跑进新城镇某间被遗弃的屋子,在墙角一蹲,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愤怒很快就过去了。她感到了体内生命的烦躁。她想起来了,某个人曾经说过:“如果我们能让他们停滞不动,事情就会按照我们的计划发展下去。”

  多么奇怪的想法啊。

  但她想不起来这是谁说的了。

第59章

  摩亚迪曾经被人剥夺了继承权,他始终站在被剥夺继承权的人们的立场上。他公开宣称,让人们背离自己的信仰和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极度的不公正。

  ——《摩亚迪教义》哈克·艾尔-艾达

  

  哥尼·哈莱克坐在苏鲁齐的一座小山丘上,身边的香料垫子上放着巴喱斯琴。他下方的盆地中到处是正在栽种植物的工人。那条被驱逐者用以引诱沙虫的、表面铺着香料的斜坡通道已经被一条新的引水渠阻断了。植被沿着斜坡向下蔓延,以保护那条引水渠。

  快到午饭时间了,哈莱克已在小山丘上坐了将近—个小时。他需要独自待一会儿,好好思考。下面的众人正在辛勤劳作,这里的一切劳动都与香料有关。据莱托估计,香料的产量很快就会下滑,然后稳定在哈肯尼时期高峰产量的十分之一左右。帝国内各地库存香料的价值每次盘点都会翻一番。据说有人以三百二十一升香料从梅图利家族手中换得了诺文本斯行星一半的权益。

  被驱逐者工作起来狂热到极点,像有个魔鬼在驱使他们。或许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在每次进餐之前,他们都要面对坦则奥福特,向夏胡露祈祷。在他们眼中,这个夏胡露已经有了一个拟人化的代表,那就是莱托。透过他们的眼睛,哈莱克看到了一个未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个未来必将成为现实。但哈莱克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这样一个未来。

  当莱托驾驶着哈莱克偷来的扑翼机,载着哈莱克和传教士来到此处时,他立即成了这里的主宰。单凭两只手,莱托就摧毁了苏鲁齐的引水渠,五十米长的石坝像个玩具似的在他的手里抛来抛去。被驱逐者想阻止他,而他只不过挥了挥胳膊,就斩下了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那个人的头颅。他把那人的躯体扔回他的同伴中间,冲着他们的武器放声大笑。以魔鬼般的声音,他向他们咆哮道:“你们的射击碰不到我!你们的刀无法伤害我!我披着夏胡露的皮肤。”

  被驱逐者认出了他,想起他逃跑时如何“直接从山崖跳到沙漠上”。他们在他面前屈服了。随后他发布了他的命令。“我给你们带来了两位客人。你们要保护他们、尊敬他们。你们要重新修筑引水渠,并开始培植一个绿洲花园。某一天,我将把我的家安置在这里。你们要准备好我的家。你们不得再出售香料,采集得来的任何一小撮香料都必须贮存起来。”

  他继续发布他的命令。被驱逐者听到了每个词语,他们以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内心充满了敬畏。

  夏胡露终于从沙子底下钻出来了!

  当莱托在一个小型反叛穴地革尔·鲁登找到和甘地·艾尔-法利待在一起的哈莱克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莱托发生的变异。和他的盲人同伴一起,莱托沿着古老的香料之路从沙漠深处而来。他俩搭乘了一条沙虫,穿过如今已很少能见到沙虫的广袤区域。他说他们不得不数次改变路线,因为沙子中的水分已多得足以杀死沙虫。他们是在午后不久到达的,随即被卫兵带进了一间石头搭建的公共休息室。

  当时的场景仍然萦绕在哈莱克心头。

  “这位就是传教士啊。”他说道。

  哈莱克围着盲人转了几圈,仔细地打量着。他想起了有关这位传教士的故事。由于身处穴地内部,他的脸没有被滤析服面罩遮掩,哈莱克能直接看着他的脸部特征,与记忆中的形象进行对比。这个人很像莱托得名的那位老公爵。这是出于巧合吗?

  “你知道那个故事吗?”哈莱克扭头问身旁的莱托,“传说他是你的父亲,从沙漠深处回来了。”

  “我听说过。”

  哈莱克转身端详着莱托。莱托穿着一件旧滤析服,他的脸庞和耳朵上有蜷曲的突起。黑色长袍掩盖了他的身体,沙地靴藏起了他的脚。哈莱克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是怎么再次逃脱的?

  “你为什么把传教士带到这里来?”哈莱克问道,“在迦科鲁图,他们说他为他们工作。”

  “不再是了。我带他来是因为阿丽亚想要他死。”

  “那么,你认为这里是他的避难所吗?”

  “你是他的避难所。”

  谈话过程中,传教士一直站在他们身旁,倾听着他们的交谈,但是没有表现出他到底对哪个话题更感兴趣。

  “他为我服务得很好,哥尼。”莱托说道,“亚崔迪家族不会放弃对效忠于我们的人所应承担的责任。”

  “亚崔迪家族?”

  “我代表亚崔迪家族。”

  “在我完成你祖母交代的测试任务之前,你就逃离了迦科鲁图。”哈莱克冷冰冰地说道,“你怎么能代表——”

  “你应当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来保护这个人。”莱托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他大无畏地迎着哈莱克的目光。

  杰西卡教了哈莱克很多精巧的比·吉斯特观察手段。在莱托的表情中,除了平和的自信外,他没有发现其他任何东西。然而杰西卡的命令仍然有效。“你的祖母命令我完成对你的教育,并让我明确你是否入了魔道。”

  “我没有入魔道。”一句直白的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