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一个会——和修道院的院长。”她说道,“这是最后一个会,我很高兴快要摆脱这地方了。”

第8章

第8章

  我看到沙漠中走出另一只野兽:它像羔羊般长着两只角,但嘴里却满是犬牙,脾气像龙一样暴躁;它的身体闪烁着光芒,散发出蒸腾的高热。

  ——改编后的《奥兰治天主教圣经》

  

  他称自己为传教士,但阿拉吉斯上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从沙漠返回的摩亚迪——摩亚迪没有死。摩亚迪确实有可能还活着,试问有谁看到了他的尸体?但真要这么说的话,又有谁能看到被沙漠吞没的尸体呢?可疑问仍然存在——是摩亚迪吗?经历过从前那段日子的人中,没有一个站出来说:“是的,我看他就是摩亚迪,我认识他。”但尽管如此,他们之间还是有相同之处,可以作一番比较。

  和摩亚迪一样,传教士也是个瞎子,他的眼窝是两个黑洞,眼窝周围的疤痕看上去像是熔岩弹造成的。他的声音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和摩亚迪一样,能迫使你从内心最深处寻找答案。这一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是个瘦高个,灰色的头发,坚毅的脸庞上布满伤痕。但是绵延的沙漠给很多人都带来了这样的外表,只要看看你自己,就能找到证据。还有一个争议之处:传教士有一个替他带路的弗雷曼年轻人,但没人知道这小伙子来自哪个穴地。有人询问他时,他总是说他做这个是为了挣钱。人们争论说,通晓未来的摩亚迪不需要向导。只有在他生命的尽头,当他承受的无尽痛苦最终征服了他时,他才会需要一个向导。这一点,人人都知道。

  一个冬日的早晨,传教士出现在阿拉肯的街道上,一只古铜色的瘦骨嶙峋的手搭在年轻向导肩上。这位小伙子声称自己名叫阿桑·特里格,他以在拥挤的穴地练就的敏捷,带着他的主人穿行在充满燧石味的尘土中,从未让主人的手离开他的肩膀。

  大家注意到,瞎子那件传统斗篷下面的滤析服非同寻常,过去,只有沙漠最深处的穴地才会制造这样的滤析服,跟现在这些蹩脚货完全是两回事。采集他呼吸中水蒸汽以供回收使用的鼻管由某种织物缠绕而成,那是一种现在已经几乎绝迹的黑色藤蔓织物。滤析服的面罩扣在脸的下半部,面罩上满是被飞沙蚀刻而成的片片绿色。一句话,这位传教士来自沙丘星遥远的过去。

  那个冬日的早晨,许多路人注意到了他。弗雷曼瞎子毕竟是很罕见的。弗雷曼法律仍然要求将瞎子交给夏胡露。尽管在水分充足的现代社会,大家已经不再遵从这条法律,但法律条文从产生到现在一直没有变更过。瞎子是奉献给夏胡露的礼物,他们会被弃置在沙漠深处的开阔地带,任由沙虫享用。需要这么做的时候,人们总会选择被最大的沙虫——那种被称为沙漠老爹的大家伙——所统治的地区。这些事,城里人也知道,他们毕竟听过传说。因此,一个弗雷曼瞎子足以引起大家的好奇,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奇怪的一对。

  那小伙子看样子像十四岁的样子,新生代中的一员,穿着一件改良的滤析服,面部暴露在会夺走人体水分的空气中。瘦瘦的身材,长着纯蓝的香料眼睛,小巧的鼻子,纯洁的表情掩盖了年轻人常有的愤世嫉俗。和小伙子截然相反,瞎子令人联想起几乎快被遗忘的过去——步幅很大,步伐却很缓慢。只有长年在沙漠中跋涉、只凭双腿或被俘获的沙虫行走的人才这样走路。他的头在似乎有些僵硬的脖子上高高地仰着,许多盲人都是这种姿势。只有在朝引起他兴趣的声音侧过耳朵时,那颗裹在兜帽里的头颅才会转动。

  两个人穿过白天聚集的人群,最后来到像梯田般一级级向上的台阶前,台阶通向峭壁般矗立的阿丽亚神庙。传教士登上台阶,和他的向导一起,一直爬到第三个平台处。朝圣者们就是在这里等待上面那些巨门的晨启。那些门大得无以复加,某个古代宗教的大教堂都可以整个从中穿过。据说,穿过巨门意味着把朝圣者的灵魂压缩得小如纤尘,足以穿过针眼,或是进入天堂。

  在第三个平台边缘,传教士转过身,仿佛在用他空洞的眼窝观察四周,看到了城市的居民(其中有些人是弗雷曼人,穿着只起装饰作用的滤析服仿制品),看到了刚刚步下宇航公会飞船的急切的朝圣者,等待着踏出能保证他们在天堂占有一席之地的礼拜的第一步。平台是个喧闹的地方:有穿着绿袍的忠信会的信徒,随身带着受过训练、能发出被称为“呼叫天堂”的叫声的鹰;商贩们大声叫卖着食物;待售的商品琳琅满目,叫卖声互相比试着此起彼伏;还有沙丘占卜师手持小册子,释迦藤制的小册子上还印着注解;一个小贩手持样式奇特的布料,保证“被摩亚迪本人亲手触摸过”,另一个拿着一瓶水,“经鉴定来自摩亚迪生活的泰布穴地”。平台上喧嚷着超过百种凯拉奇方言,其间还穿插着奥特林语言中刺耳的喉音和尖叫。变脸者和侏儒(来自特雷亚拉克斯星系那些可疑的工匠行星)身穿白衣,在人群中蹦来跳去。这里有干瘦的脸,也有丰满的、充满水分的脸。匆忙的脚步在粗粝的塑钢表面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些杂音后不时响起祈祷者热切的呼唤——“穆-哈-迪!穆-哈-迪!请聆听我灵魂的乞求!你是救世主,聆听我的灵魂!穆-哈-迪!”

  朝圣的人群旁边,两个艺人正在表演,以求挣得几个小钱。他们朗诵的是现在最流行的戏剧中的台词,“阿姆斯泰得和林德格拉夫的辩论”。

  传教士侧着头,仔细听着。

  表演者是两个声音沉闷的中年城里人。接到口头命令之后,年轻的向导开始向传教士描绘他们的样子。他们穿着宽松的长袍,甚至不屑于在他们水分充足的身体上披一件滤析服仿制品。阿桑·特里格觉得这种服饰挺好玩,但马上受到了传教士的申斥。

  背诵林德格拉夫那一段的表演者正在发表他的结束演说:“呸!只有意识之手才能抓住宇宙。正是这只手驱使着你宝贵的大脑,因而也就驱使着被你大脑所驱使的任何事物。只有在这只手完成它的职责之后,你才能看见你的创造,你才能成为有意识的人!”

  他的演说赢得了几下稀疏的掌声。

  传教士吸了吸鼻子,鼻孔吸进了这个地方丰富的气味:从穿着不合适的滤析服中散发出的浓重酯味;不同地方传来的麝香;普通的燧石味沙尘;无数奇怪食物从嘴里散出的气体;阿丽亚神庙内点燃的稀有熏香,伴随着被巧妙引导的气流沿着阶梯向下弥漫。传教士吸收着周围的信息,他的思维在他眼前形成了图像:我们竟然落到了这一步,我们弗雷曼人!

  忽然间,平台上的人群纷纷转移了注意力。沙舞者来到阶梯底部的广场,他们中约有五十人用绳子连在一起。他们显然已经这么跳了好几天了,想要捕获灵魂升华的瞬间。他们随着神秘的音乐提腿顿足,嘴角淌着白沫。他们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经失去知觉,只是吊在绳子上,如同牵线木偶般被其他人拖来拽去。就在这时,一个木偶醒了过来。人群显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看——见——了!”刚醒转的舞者尖声大叫道,“我——看——见——了!”他抗拒着其他舞者的牵引,灼灼发光的目光投向左右,“城市所在的地方,变得只有沙子!我——看——见——了!”

  旁观者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就连新来的朝圣者都发出了笑声。

  传教士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抬起双臂,用曾经命令过沙虫骑士的声音喝道:“安静!”广场上的整个人群都在这个战阵号令般的呐喊声中安静下来。

  传教士用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舞者。真神奇,他似乎能看到面前的景象。“你们听到那个人了吗?亵渎者,偶像崇拜者!你们都是!摩亚迪的宗教并不是摩亚迪本人。他就像抛弃你们一样抛弃了它!沙漠必将覆盖这片土地。沙漠必将覆盖你们!”

  说完,他放下双臂,一只手放在年轻向导肩上,下令道:“带我离开这里。”

  或许是因为传教士的措词:他就像抛弃你们一样抛弃了它;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显然比普通人更加强烈,肯定受过比·吉斯特魔音大法的训练,仅仅通过细微的音调变化就能指挥众人;又或许只是这片土地本身的神奇,因为摩亚迪在此生活过、行走过和统治过。平台上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冲着传教士远去的背影放声高呼,声音因对宗教的畏惧而瑟瑟发抖:“那是摩亚迪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传教士停住脚步,手伸进斗篷下方的口袋中,掏出一件东西,只有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才能认出那是什么。是一只被沙漠风干的人手——偶尔能在沙漠中找到,像这颗行星在嘲笑人生的渺小。这种东西通常被视为来自夏胡露的信息。手干缩成了紧握的拳头,沙暴在拳头上磨出了斑斑白骨。

  “我带来了上帝之手,这就是我带来的一切!”传教士高声说道,“我代表上帝之手讲话。我是传教士。”

  有些人将他的话理解为那只手属于摩亚迪,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和可怕的声音上。从此以后,阿拉吉斯开始流传他的名字。但这并不是人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第9章

  我亲爱的朋友,所有人都知道,香料迷汤中存在着自然界最可贵的珍宝。或许真是这样。然而,在我的内心,仍然对此存有深深的疑虑。每次使用迷汤都会获益?看样子,有些人滥用了迷汤,以至公然向上帝挑衅。他们以全宇宙教会的名义丑化灵魂。他们草草阅读了迷汤的表面,自以为获得了恩赐。他们嘲笑自己的同伴,深深地伤害了真正的信仰,并恶意扭曲了香料这份厚礼的真意,造成的损害是人力无法修复的。要想真正与香料合而为一,同时不被香料赋予的力量所腐蚀,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做到言行一致。如果你的行为引发了一系列邪恶的后果时,他人只能根据这些后果来评判你,而不是根据你的解释。我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来评判摩亚迪。

  ——《异端之研究》哈克·艾尔-艾达

  

  这是间小屋子,带着些许臭氧味道,屋内的球形灯发出昏黄的灯光,在地上留下一片灰色的阴影。墙上装着一面发出金属蓝色光泽的传输眼监视器。屏幕宽约一米,高度大约只有三分之二米。图像显示着一个贫瘠多石的遥远山谷,两只拉兹虎正在享用刚捕获的猎物的血淋淋的残躯。老虎上方的山梁上,能看到一个芽着萨多卡作训服的瘦子,衣领上缀着莱文布雷彻的标徽章。他的胸前挂着伺服控制器的键盘。

  屏幕前有一把悬浮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看不清年纪的金发女人。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看着屏幕时,她纤细的双手紧紧抓着扶手。镶着金边的白色长袍覆盖了她的全身,隐藏了她的身材。她右方一步远处站着一个矮壮的男子,身穿传统皇家萨多卡军团金铜色的巴夏军服。他的灰色头发理成了小平头,头发下方是一张毫无表情的国字脸。

  女人咳嗽一声,道:“和你预料的一样,泰卡尼克。”

  “确实如此,公主。”巴夏副官用嘶哑的嗓音回答道。

  她因为他的紧张笑了笑,接着问道:“告诉我,泰卡尼克,我的儿子会喜欢法拉肯一世皇帝这个称号吗?”

  “这个尊号对他很合适,公主。”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可能不会同意为取得那个,嗯,称号所采取的某些做法。”

  “又是这句话……”她转过身,在阴暗中看着他,“你过去尽忠于我的父亲。他的皇位丢给了亚崔迪家族不是你的错。但是当然,你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失去这一切所带来的刺痛——”

  “文希亚公主有什么特别的任务要派给我吗?”泰卡尼克问道。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嘶哑,现在又多了一层渴望。

  “你有打断我说话的坏习惯。”她说道。

  他笑了,露出牙齿,在屏幕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你时不时会让我想起你父亲。”他说道,“在指派一个……嗯,棘手的任务前总是这么婉转。”

  她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回到屏幕上,以掩饰她的恼怒。她问道:“你真的认为那些拉兹虎能把我的儿子推上皇位?”

  “完全可能,公主。你得承认,对于它们两个来说,保罗·亚崔迪的私生子只不过是一顿可口的加餐而已。等那对双胞胎死了之后……”他耸了耸肩。

  “沙德姆四世的孙子将成为合理的继承人。”她说道,“但还必须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取得弗雷曼人、立法会和宇联公司的同意,更不用说亚崔迪家族的任何幸存者都会——”

  “贾维德向我保证,他的人能轻易对付阿丽亚。在我看来,杰西卡夫人不能算作亚崔迪家的人。剩下的还有谁?”

  “立法会和宇联公司只不过是逐利之蝇,”她说道,“但是怎么对付弗雷曼人?”

  “我们会用摩亚迪的宗教淹死他们!”

  “说得轻巧,我亲爱的泰卡尼克!”

  “我懂,”他说道,“我们又回到老问题上了。”

  “为了争夺权力,柯瑞诺家族干过比这更坏的事。”她说。

  “但是,要皈依……摩亚迪的宗教……”

  “别忘了,我的儿子尊重你。”她说。

  “公主,我一直盼望着柯瑞诺家族能重掌大权,萨鲁撒行星的每个萨多卡都这么想。但如果你……”

  “泰卡尼克!这里是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不要让弥漫在我们过去那个帝国的懒惰习气影响你。认真、仔细——留意每个细节=这些品质将把亚崔迪家族的血脉埋葬在阿拉吉斯沙漠深处。每个细节,泰卡尼克!”

  他知道她用的招数。这是她从她姐姐伊如兰那儿学来的转移话题的技巧。他感到自己正在输掉这场争论。

  “你听到了吗,泰卡尼克?”

  “听到了,公主。”

  “我要你皈依摩亚迪的宗教。”她说道。

  “公主,我会为你赴汤蹈火,但是……”

  “这是命令,泰卡尼克——你明白吗?”

  “我服从命令,公主。”但他的语调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不要嘲弄我,泰卡尼克。我知道你厌恶这么做。但如果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你的儿子仍旧不会照这个榜样行事的,公主。”

  “他会的。”她指了指屏幕,“还有件事,我觉得那个莱文布雷彻可能会带来麻烦。”

  “麻烦?怎么会?”

  “有多少人知道老虎的事?”

  “那个莱文布雷彻,它们的训兽师……一个飞船驾驶员,你,当然还有……”他敲了敲自己的椅子。

  “买家呢?”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你担心什么,公主?”

  “我的儿子,怎么说呢,有点过于敏感。”

  “萨多卡是不会泄露秘密的。”他说道。

  “死人也不会。”她的手向前伸去,按下了屏幕下方的一个红色按键。

  拉兹虎立刻抬起头。它们绷紧身体,盯着山上的莱文布雷彻。随即,两头老虎整齐划一地转过身,顺着山梁向上奔去。

  一开始,莱文布雷彻显得很是轻松,他在控制器上按下了一个按钮。他的动作完成了,但是两只猫科动物仍旧朝他狂奔过来。他开始慌乱,一次次重重地按下那个键。随后,省悟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将手猛地伸向腰间的佩刀。但是他的动作已经太迟了。一只锋利的爪子扫中他的胸膛,将他击倒在地。当他倒下时,另一只老虎用巨大的犬牙咬住他的脖子,使劲一甩。他的颈椎断了。

  “关注细节。”公主说道。她转过身,看到泰卡尼克抽出了刀,不禁呆了呆。但是他将刀递给了她,刀把朝前。

  “或许你希望用我的刀来处理另一个细节。”他说道。

  “把刀插回刀鞘,别像个傻瓜似的!”她愤怒地喝道,“有时,泰卡尼克,你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