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巴在眼神的重压下退缩了。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朝楼座那儿投去焦虑的一瞥。

  “你在那儿找谁?”保罗问。

  “你看不见!”柯巴冲口而出。

  保罗强忍住一瞬间涌出的对柯巴的怜悯之情。自己的幻象紧紧抓住了这个人,就像抓住现实的一个个瞬间。他与罪案有关,但仅此而已。

  “我不用眼睛也能看见你。”保罗说。他开始描述柯巴,描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阵痉挛,投向楼座的每一个惊恐、恳求的眼神。

  柯巴绝望了。

  阿丽亚观察着他,知道他随时可能崩溃。楼座里的某个人一定同样知道他是多么接近崩溃的边缘,她想。是谁呢?她一个个琢磨着那些耐布们的脸,在这些戴着面具似的脸上寻找泄露真相的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愤怒……恐惧……半信半疑……犯罪感。

  保罗不说话了。

  柯巴竭力装出傲慢的神情,但效果不佳。“谁指控我?

  “奥塞姆指控你。”阿丽亚说。

  “可奥塞姆已经死了!”柯巴抗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保罗问,“通过你的间谍系统吗?哦,是的!我们知道你的间谍和情报员,我们也知道把熔岩弹从塔拉赫尔星带到这里的人是谁。”

  “那是为了保护奇扎拉教团!”柯巴脱口而出。

  “那么,它怎么会落入反叛者手中呢?”保罗问。

  “它被偷了,而且我们……”柯巴沉默了,咽下了想说的话。目光忽左忽右,闪烁不定,“人人都知道,我一直是摩亚迪的声音,为他传递仁爱。”他瞪着楼座,“死人怎能指控一个弗雷曼人?

  “奥塞姆的声音并没有死。”阿丽亚道。保罗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立即住嘴了。

  “奥塞姆把他的声音交给了我们。”保罗说,“它指出了密谋者的名字、背信弃义的种种行为,还有密谋的地点和时间。柯巴,你发现耐布委员会里少了几张熟悉的脸,对吗?梅柯尔和菲西在哪儿?跋脚柯克今天不在。还有泰金,他在哪儿?”

  柯巴连连摇头。

  “他们已经带着偷来的沙虫从阿拉吉斯上逃走了。”保罗说,“就算我放了你,夏胡露也会因为你参与此事而惩罚你,取走你身上的水。我还是干脆放了你吧,柯巴,如何?想想那些失去眼睛的战士。他们不像我,没有眼睛也能看见世界。他们有家人,有朋友,柯巴。你能躲得掉他们吗?”

  “这是一次意外。”柯巴争辩道,“再说,他们反正可以从特雷亚拉克斯人那儿……”他又一次泄了气。_

  “谁知道那些金属眼睛会带来什么束缚?”保罗问。

  楼座上的耐布们开始互相交换眼色,手遮住嘴巴窃窃私语。他们现在盯着柯巴的眼神已经变得冷若冰霜。

  “为了保护奇扎拉教团。”保罗喃喃地说,话锋一转,回到柯巴的辩解上,“这样一种武器,它或者毁掉一颗行星,或者制造J射线弄瞎靠近它的人的眼睛。柯巴,这种威力,你居然会把它看成一种防御武器?奇扎拉教团非得把身边所有人的眼睛弄瞎才感到安全吗?”

  “是出于好奇心,陛下。”柯巴辩解道,“我们知道古老的法律规定只有各大家族才能拥有原子武器,可奇扎拉教团服从了……服从了……”

  “服从了你。”保罗说,“好奇心?哼!”

  “即使是原告的声音,您也必须让我亲耳听到!”柯巴说,“这是弗雷曼人的权利。”

  “他说的是事实,陛下。”史帝加说。

  阿丽亚狠狠瞪了史帝加一眼。

  “法律就是法律。”史帝加说。他察觉了阿丽亚的不满,于是开始引述弗雷曼法律,时时杂以自己的看法。

  阿丽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等史帝加的话说出口,她就听到了。他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史帝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官气十足,态度保守,也从来没有如此拘泥于古老的弗雷曼法典。只见他下巴凸出,一副好斗的神情,嘴巴猛烈嚅动着。平时的史帝加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夸夸其谈。他怎么会这样?

  “柯巴是弗雷曼人,因此,必须根据弗雷曼法律进行判决。”史帝加总结道。

  阿丽亚转身望着窗外,花园上空的云朵将阴影投到房间的墙壁上。沮丧压倒了她。他们已经在这件事情上耗了一上午,可瞧瞧结果吧。柯巴已经放松下来。颂词作者摆出一副受到不公正指控的态度,一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表达对摩亚迪的爱的无辜姿态。她瞥了一眼柯巴,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脸上的表情中混杂着狡诈和自大。

  对他来说,史帝加的发言简直相当于一个信息,她想。他已经听到了朋友的叫喊:“坚持住!援兵就要到了!”

  曾几何时,这事还仿佛牢牢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下。来自侏儒的信息、密谋的线索、举报者的名字,这些情况全在他们手中。但他们没有把握住最关键的一刻。史帝加?肯定不是史帝加。她转过身,瞪着这个老弗雷曼人。

  史帝加毫不畏怯地迎着她的目光。

  “谢谢你提醒我们注意法律条文,史帝加。”保罗说。

  史帝加低头致敬。他靠近了些,用只有保罗和阿丽亚才能读懂的哑语道:交给我吧,我先把他榨干,然后再说。保罗点点头,朝柯巴后面的卫兵做了个手势。

  “把柯巴带到一间安全措施最严密的牢房去。”保罗说,“除了辩护律师以外,不许其他人探视。我指派史帝加做你的辩护律师。”

  “我要自己选择辩护律师!”柯巴大叫道。

  保罗猛地转过身来,“你否认史帝加的公正和判断力?”

  “哦!不,陛下,可是……”

  “把他带走!”保罗喝道。

  卫兵把柯巴从座垫上扯了起来,押着他出去了。

  耐布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开始离开楼座。侍卫们也从楼座下方走到窗户边,拉下橘红色的帷慢。房间里顿时充满幽暗的橘红色阴影。

  “保罗。”阿丽亚说。

  “除非到了能够对暴力手段运行得当的时候,”保罗说,“我们不应该轻易使用这种手段。谢谢你,史帝加;你的戏演得很好。阿丽亚,我已经明确辨认出了那些和柯巴一伙的耐布。他们不可能不暴露一点蛛丝马迹。”

  “这一套,你们俩事先商量好的?”阿丽亚问道。

  “即使我宣布立即处死柯巴,耐布们也会理解的。”保罗说,“不过,这种正式审讯程序,却没有严格遵循弗雷曼法律……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了威胁。有哪些耐布支持他,阿丽亚?”

  “肯定有雷杰芬雷。”她说,声音压得很低,“还有萨杰德,可是……”

  “给史帝加一份完整的名单。”保罗说。

  阿丽亚只觉得喉咙发干,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此时,她和其他人一样,对保罗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畏惧。保罗没有眼睛,却能活动自如,这其中的原理她当然明白,但高明到这种程度,仍然吏她不由得有些胆寒。在自己的幻象中看到了他们的模样、形体!她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他的预言幻象中闪烁,幻象与现实吻合得分毫不差,但这种契合完全取决于他的一言一行,言行稍有偏差,既定的未来就会改变。通过幻象,他牢牢地掌握着所有的人和事!

  “您的早朝接见时间早就到了,陛下。”史帝加说,“许多人……觉得好奇……害怕……”

  “你害怕吗,史帝加?”

  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清:“是的。”

  “你是我的朋友,没有必要怕我。”保罗说。

  史帝加咽了口唾沫,“是的,陛下。”

  “阿丽亚,让早朝的人进来。”保罗说,“史帝加,发信号通知他们。”

  史帝加遵旨行事。

  大门口顿时一片骚乱。卫兵们死命拦住挤在暗角里的觐见者,为官员们隔出一条通道;皇家卫兵推操着千方百计想挤进来的陈情者,而身穿华丽长袍的陈情者们叫嚷着,咒骂着,手里晃动着池们收到的邀请单;卫兵们清理出来的通道上,执事大踏步走在官员们的前面。他手里拿着享有优先待遇人员的名单,这些人被允许接近皇帝。该执事是一个名叫泰克鲁布的弗雷曼人,瘦长结实,脸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脸上蓄着一部络腮胡子,神气活现地晃动着那颗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脑袋。

  阿丽亚走上去挡住他,让保罗有时间带着契尼从高台后面的私人通道迅速离开。泰克鲁布窥探着保罗的背影,这种神情让阿丽亚顿时涌起一股不信任之感。

  “今天由我代表我哥哥。”她说,“每次只能来一个陈情者。”

  “是,夫人。”他转身安排后面的人群。

  “我记得,从前的时候,你绝不会误解你哥哥的意思。”史帝加说。

  “我当时心烦意乱。”她说,“但你不是也变了吗,史帝加?而且是戏剧性的巨大变化。”

  史帝加大吃一惊,身体一挺。一个人总会有些改变,那是自然的。可戏剧性的变化?这一点,他自己从来没想过。戏剧化这个词只适用于那些来自外星,品德和忠诚度都靠不住的演艺人员。戏剧是帝国的敌人用来煽动浮躁的老百姓的把戏。还有柯巴,抛弃了弗雷曼品德,把戏剧那一套用在奇扎拉教团上。他会为这个丢掉性命的。

  “这句话有点尖刻呀。”史帝加说,“你不信任我了吗?”

  他声音里的优伤使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可语调没变,“你也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哥哥向来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交到史帝加手里,就可以彻底放心了。这方面,我一直完全赞同我哥哥。”

  “那你为什么说我……变了?”

  “你准备违抗我哥哥的命令。”她说,“我看得出来。我只希望不要因此毁了你们两个人。”

  第一批觐见者、陈情者来了。没等史帝加回答,她已经转过身去。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感受。从母亲的信上,她读到了同样的感受——用法律取代道德和良知。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

第二十章

  蒂贝纳是苏格拉底基督教哲学的辩护者,很可能是安布斯IV星上的土著,生活在柯瑞诺家族之前的八到九世纪之间,戴拉玛克皇朝的第二代时期。他的著作只有一部分留存至今,下面的话就出自他的著述:“每个人的内心都同样荒芜。”

  ——摘自伊如兰《沙丘论》

  

  “你就是比加斯。”死灵说,跨进监禁侏儒的小房间,“我叫海特。”

  和海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队换岗值夜班的皇家卫兵。穿过外面的院子时,落日风卷起沙尘,吹打在他们脸颊上,让他们眼睛直眨巴,脚下加快了脚步。能听见他们在外面过道里互相开玩笑的声音,还有进行交接仪式时的动静。

  “你不是海特。”侏儒说,“你是邓肯·艾德荷。他们把你的尸体放进箱子的时候,我正好在那儿;他们把它抬出来,激活并训练它的时候,我也在那儿。”

  死灵突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灯的光本来是黄色,但屋子悬着绿色的帐幔,衬得黄色减了几分。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侏儒前额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让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只胡乱拼凑起来的生物,特雷亚拉克斯人制造他的意图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无法被皮肤罩住。怯懦、轻薄的面具之下,这个侏儒隐藏着某种力量。

  “摩亚迪派我来问你,特雷亚拉克斯人把你送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海特说。

  “特雷亚拉克斯人,特雷亚拉克斯人。”比加斯念叨道,“我就是特雷亚拉克斯人,你这个笨蛋!说到这个,你不也是特雷亚拉克斯人吗?”

  海特瞪着侏儒。这个比加斯,真是机敏过人,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古代的先哲们。

  “你听见外面的卫兵没有?”海特问,“只要我发出命令,他们会立即绞死你。”

  “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变成了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蠢材。绞死我?你不是刚说你来是为了知道真相吗?”

  海特发现自己不喜欢侏儒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仿佛他知道什么大秘密似的。“也许我仅仅想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