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颗月亮坠落了。”保罗说,“它消失了,毁灭了。我听到了咝咝声,连大地都震动了。”

  “您这一次服用的香料实在太多了。”死灵说。

  “寻找真逊尼教的哲人,找到的却只是一个门塔特!”保罗说,“很好!那就用你的逻辑来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门塔特。分析它,精简到只有几句话,刻在墓碑上那种。”

  “说什么墓碑。”死灵说,“您始终在逃避死亡。您从来一心只顾着预测下一个瞬间,拒绝眼下实实在在的生活。占卜!对一个皇帝来说,真是绝妙的支柱!”

  保罗愣愣地瞪着死灵下巴上那颗从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

  “您一直在未来中生活,”死灵说,“但您是否给这个未来带来了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它变成现实?”

  “如果沿着我看到的未来之路走下去,我会活下来的。”保罗喃喃地说,“可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活在那样一个未来?”

  死灵耸耸肩,“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要求我说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可在众多事件构成的宇宙中,那里真正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保罗说,“存在一个终极答案吗?每一个解决方案难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轮问题?

  “您向未来看得太远了,以至于有了一种不朽的错觉。”死灵说,“事实上,陛下,就连您的帝国都有自己的时限,会最终灭亡。”

  “别在我面前扯这些无比正确的陈词滥调。”保罗咆哮起来,“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我最终也会彻底消亡。这一点用不着什么特别魔法也能预见,连我的厨房里地位最低的杂役都有这个本事。”他摇摇头,“月亮坠落了!”

  “您一直没有让您的头脑消停消停,想想这个幻象是怎么来的。”死灵说。

  “难道我的敌人打算让你用这种办法来摧毁我?”保罗问道,“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

  “一团乱麻,您能理出头绪吗?”死灵问,“我们真逊尼教说:‘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在自己都没理清的情况下能理清别的什么呢?”

  “我被一个幻象缠住了,可你还在说这些废话!”保罗狂怒地说,“你对预知力量了解多少?”

  “我见过预言所起的作用。”死灵说,“我见过那些为自己的命运问卜的人。他们总是对得到的结果很害怕。”

  “我那坠落的月亮是真的。”保罗低声说。他颤抖着吸了口气,“它在移动,往下掉。”

  “人们总是对被自己引发出来的事物感到恐惧。”死灵说,“您害怕自己的预知力量,害怕那些来历不明、涌人脑海的东西。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消失,又会去哪儿?”

  “你在用荆棘抚慰我。”保罗咆哮道。

  一股内在光芒照亮死灵的脸庞。一时间,他变成了真正的邓肯·艾德荷。“我在尽我的全力安慰您。”他说。

  光芒在死灵脸上一闪而过,保罗不由得心生疑窦。难道死灵同样感到悲伤,这种情绪又受到他的意识的排斥?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却又把这个幻象压制下去了?

  “我的月亮有一个名字。”保罗低语道。

  他让幻象从心里流溢出来,全身沉浸在这个幻象里。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尖声嘶喊,但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害怕说话,惟恐声音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可怕的未来沉甸甸地压迫着他,契尼却不在其中。那具曾经在狂喜中呼喊出声的肉体,曾经使他融化的热烈眼神,真实而毫无任何欺诈、令人入迷的声音都消失了,化为水,化为沙。

  保罗慢慢转过身子,朝阿丽亚神庙前的广场望去。三个头发剃得精光的香客从游行大道闯了进来。他们穿着肮脏的黄色长袍,步履匆匆,低着头,抵御下午的风沙。其中一个跛了左脚,在地上拖着。他们奋力抵抗着沙尘,绕过一个角落,不见了。

  就像他的月亮将消失一样,他们也消失了。可幻象依然摆在眼前。它的含意让他胆寒,但他别无选择。

  肉体终将消亡,他想,永恒将收回原本属于它的一切。我们的身体只是短暂地搅动这些水,面对生命之爱和自我,我们陶醉地欢舞雀跃,把玩着种种奇奇怪怪的念头,最后面对时间俯首称巨。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我存在过,至少现在,我还没有……不管怎么说,我存在过。

第十二章

  “不要向太阳祈求怜悯。”

  ——《史帝加生平》之“摩亚迪的痛苦”

  

  瞬间的不当会带来致命的错误,凯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提醒自己。

  她瞒珊地走着,显得心不在焉。一队弗雷曼卫兵跟在她周围。她知道其中有一个聋哑人,魔音大法对他毫无用处。毫无疑问,只要她表示出哪怕最轻微的反抗,都会被这个人击毙。

  保罗为什么传唤她?她疑惑不已。打算判她死刑吗?她还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测试他时的情形……那时的科维扎基·哈得那奇还是个小孩子。他一直都很有心计,深藏不露。

  他那该死的母亲!正是她的错误使比·吉斯特姐妹会失去了对这条基因链的控制。

  沉寂。沉寂沿着前面的长廊向前涌去。她能感觉得到,沉寂正将她到来的消息传递进去。保罗会听见这种沉寂,早在她到达之前就会知道这一切。她还不至于自欺欺人,认为自己的法力能超过他。

  该死的!

  岁月将它的重负强压在她肩上,让她恼怒不已:关节疼痛;反应缓慢,再也没有从前的敏捷;肌肉也不像年轻时紧绷而充满活力。后面还有很长的日子,很长的生活。她将靠沙丘塔罗牌打发掉这些日子,徒劳地为自己的命运搜寻线索。可纸牌也像她似的反应迟缓。

  卫兵押着她绕过一个角落,进入另一条看似没有尽头的拱形长廊。左边是装有强化玻璃的三角形窗户。透过这些窗户望上去,能看见排成格状的藤蔓,以及被午后阳光投下的浓重阴影笼罩着的靛青色花朵。脚下铺着瓷砖,上面镶嵌着外星球的水生生物图案。处处都让人联想到水。财富……丰饶。

  一些身着长袍的人影从她面前穿过,走向另一间大厅。他们偷偷看了圣母一眼,表情紧张,显然认出了她是谁。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走在她前面的卫兵的后脑勺上:发际线剃得轮廓分明,年轻的肌肤被军服领子压出了一道粉红色的痕迹。

  这座要塞式皇宫的庞大令她惊叹。长廊……长廊……他们走过一扇敞开的门,淹没在里面传出的铜鼓和笛子的乐音中,古老的音乐,悠扬婉转。屋里的人瞪了她一眼:是弗雷曼人蓝而又蓝的眼睛。她从这些眼神里看到了已经成为传奇的狂乱和反叛——来自他们的野蛮基因。

  她知道,某种程度上,她个人应该对此负责。比·吉斯特不可能意识不到该基因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一阵深深的失落攫住了她:那个固执的亚崔迪傻瓜!他怎么敢拒绝用他那该死的生殖器养育宝石般珍贵的后裔?科维扎基·哈得那奇!打破了时间的局限,却又实实在在,货真价实——像他那可恶的妹妹一样货真价实……那一位是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危险。一个不受拘束的圣母,她会不顾任何比·吉斯特禁忌胡乱生下一大堆孩子,丝毫不顾忌基因的开发。但她无疑拥有和她兄长同样的魔力,而且还不止于此。

  皇宫的巨大规模使她感到窒息。长廊会不会永无尽头?这地方弥漫着可怕的物质力量。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哪个星球,哪种文明,能创造出如此庞大的人造建筑。它那宽厚的高墙内足可以藏匿一打古代城堡!

  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灯光闪烁的椭圆形门洞。她认出这是艾克萨人的杰作:气压传送道。既然有这些设备,为什么还要她走这么长的路呢?她脑子里开始有了答案:有意压迫她,以此为皇帝的召见做好准备。

  只是一条小线索,但还有其他细枝末节:押送的卫兵言语小心谨慎,称呼她圣母时眼睛里流露出自然的羞怯。还有那些大厅,冰凉平淡,没有任何气味。所有这些综合起来,足以使一个比·吉斯特做出判断。

  保岁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东西!

  她掩饰住自己的兴奋和得意。她有可以撬动对方的杠杆。现在的问题是找出这个杠杆,测试它的强度。有些杠杆曾经撬动过比这座皇宫更大的东西。弹弹手指,有的文明就会颓然倾倒。

  圣母突然想起了斯凯特尔的说法:当某种东西进化到某种程度时,它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演变为自己的对立面。

  他们走过的通道似乎变得越来越宽大,这是建筑设计上的花招:拱门弯曲的弧度,支柱底部渐渐加粗,三角窗变成更大的长方或椭圆形窗。前面终于露出了一道双开门,远远地立在接待室另一端的高墙中央。这扇门实在太高大宽阔了,她用训练有素的潜意识测量其面积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倒吸一口冷气。足足八十米高,四十米宽。

  她和卫兵们走近时,门朝里面打开——巨大的移动幅度,同时又悄无声息,显然装有暗藏的机关。又是艾克萨人的杰作。他们走过高耸的门洞,进入了保罗·亚崔迪皇帝威严华丽的大接待厅。“摩亚迪,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变成了矮子。”现在她终于知道大家说得多么有道理了。

  她朝坐在远处宝座上的保罗走过去。圣母发现,自己与其说惊叹于皇宫建筑的宏伟壮丽,不如说被四周那精妙的艺术杰作所震撼。空间很大,能装下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统治者的整座宫殿。开阔逶迤的房间蕴含着建筑上的威严和魄力,同时不乏精巧和优雅,显得和谐而完美。大墙后面的横梁和立柱,高居空中的拱顶天花板,无一不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恢宏。一切都显示出天才的手笔。

  也不总是如此宽阔。随着大厅朝里面延伸,面积变得越来越窄。这样,坐在大厅尽头高台中央宝座上的保罗就不至于和别人一样变成矮子。如果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又被四周那些庞大的建筑所震慑,乍一见到他,肯定会把他的实际体积和身高放大许多倍。还有色彩,同样会镇住这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保罗的绿色宝座由一整块夏甲星祖母绿雕刻而成。绿色象征着生长,而在弗雷曼神话中,绿色又是悲悼的颜色。它在悄悄告诉你,坐在这里的人可以让你悲悼。同一种颜色,却同时象征着生与死。将对立之物结合得如此完美,真是绝顶聪明。宝座的后面,五颜六色的帷帐像瀑布一样垂下。有炽烈的橘红色,沙丘土地般的咖喱金色,以及香料那斑斑点点的肉桂色。对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这些颜色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可对生手来讲,它们的潜在意味像无形的铁锤,转瞬之间便能使来人屈服。

  但在这里充当最重要角色的却是时间。

  圣母计算着以自己蹒跚的脚步走近皇帝宝座需要多少分钟。在这个过程中,你有足够的时间受到威吓。你的身体在狂暴的威力逼视下,所有不满和仇视都会被压榨出来。刚开始朝宝座前进的时候,你或许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可当你结束这段漫长的里程时,却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虫。助手和随从在皇帝身边站成整整齐齐的一圈,全神贯注的皇家卫兵列队在覆着帷幔的后墙边。那个邪物阿丽亚站在保罗左手边的两级台阶下;皇室的走狗史帝加站在阿丽亚下面一级台阶上;右边,大厅地板的第一级台阶上,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影:邓肯·艾德荷的行尸走肉,死灵。她打量着卫兵中的老弗雷曼人,都是胡子拉碴的耐布:穿着蒸馏服,鼻子上有疤痕,腰间挂着啸刃刀。其中一些人挂着弹射枪,甚至还有激光枪。这些人是最受信赖的,她想,竟可以当着保罗的面佩带激光枪。他显然穿着屏蔽场发生器,她能看到他身边的屏蔽场发出的微光。只要激光枪朝屏蔽场开火,整座城堡便会化为地面的一个巨洞。

  押送的卫兵在离台基十步远的地方停住,在她身前分开,好让皇帝能不受遮挡地看见她。她这才发现契尼和伊如兰不在。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据说,只要她们不在场,皇帝不会举行任何重要会议。

  保罗对她点点头,一言不发,默默地掂量着她。

  她当机立断,决定先发制人。“看来,伟大的保罗·亚崔迪想屈尊俯就,瞧瞧这个被他禁止来到阿拉吉斯的人。”

  保罗淡淡地一笑,想:她知道我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以她的本事,只能是这样。他知道她的力量。一个比·吉斯特不可能单凭侥幸当上圣母。

  “我们是不是可以省掉这一番唇枪舌剑?”他问。

  会这么容易?她怀疑。“说出你想要的东西。”

  史帝加动了动,瞥了保罗一眼。这个皇帝的走狗不喜欢她的语调。

  “史帝加希望我把你赶走。”保罗说。

  “而不是杀掉我?”她问,“我本以为一个弗雷曼耐布会更直接些。”

  史帝加脸色一沉,说:“我常常得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叫做外交辞令。”

  “那就把这些外交辞令一并省了吧。”她说,“有必要让我走这么长的路吗,我是个老太婆。”

  “必须让你明白我的冷酷无情。”保罗说,“那样的话,你才会感激我的宽宏大量。”

  “你敢对一个比·吉斯特这样粗暴?”她问。

  “粗暴的行为自有其含意。”保罗说。

  她犹豫了,琢磨着他话中之意。这么说——他的意思当然是会把她以同样粗暴的方式解决掉,除非她……除非她什么?

  “说吧,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咕哝道。

  阿丽亚瞥了哥哥一眼,朝宝座后面的帷幔点点头。她知道保罗这么做的理由,可仍旧不喜欢。就算是没有根据的预感好了,反正她极其不愿卷入这场交易。

  “和我说话时留神你的态度,老太婆。”保罗说。

  当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就管叫我老太婆了,圣母想。他是否在提醒我,我的手曾经决定了他的过去?那时候我做出了决定,现在我必须调整那个决定吗?她感到了决定的沉重,像有形的重物一般,压得她双膝发颤,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疲惫的呼叫。

  “路程是长了点。”保罗说,“看得出你累了。我们退到王座后我的私室里去吧。在那儿你可以坐着。”他向史帝加做了个手势,站了起来。

  史帝加和死灵走向她,扶着她跨上台阶,跟着保罗穿过帷幔后的长廊。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大厅里会见她:做给卫兵和耐布们看的一场把戏。就是说,他害怕他们。而现在——现在他装出友好和仁慈,想在比·吉斯特面前耍这样的花招。真是花招吗?她发现后面还有别的人,于是转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是阿丽亚。这年轻女人若有所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恶毒。圣母不禁一抖。

  长廊尽头的私室是一个边长二十米的立方形,悬浮灯亮着黄色灯光。覆盖墙面的织物是沙漠蒸馏帐篷的面料。房间里有长沙发,软垫,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料味儿。一张矮几上放着水晶水罐。跟外面宏伟的大厅相比,这间房子显得狭小不堪。

  保罗让她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自己站在她面前,研究着这张老脸——坚硬的牙齿,毫无表情的眼睛,皱纹堆叠的皮肤。他指了指水罐。她摇摇头,一绺灰发散落下来。

  保罗低声说:“为了我所爱的人的生命,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史帝加清了清喉咙。

  阿丽亚把玩着插在脖子上刀鞘中的啸刃刀刀柄。

  死灵站在门口,表情冷漠,金属眼睛看着圣母头上的空气。

  “我的手将导致她的死亡?你在预知幻象中看到了?”圣母问。她注意地看了看死灵,不知为什么,心里竟觉得一阵阵不安。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死灵是对自己的威胁?他是他们阴谋的工具啊。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保罗说,回避了她的问题。

  这么说,他只是怀疑。她想。圣母低头看着从长袍一角露出来的鞋尖。黑袍……黑鞋……鞋和长袍上带着监禁的痕迹:污迹,皱褶。她抬起头,迎着保罗恼怒的瞪视。她感到一阵高兴,但立即瘪着嘴,耷拉下眼皮,把得意之情隐藏起来。

  “你准备开什么价?”她问。

  “你可以有我的精子,但不能有我这个人。”保罗说,“我会和伊如兰离婚,然后通过人工授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