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力,陛下?当未来的一切都是一个未知数时,这个被清洗一空的脑子可以做出果断的决定,毫无顾忌,也不会悔恨。这种效力如何?”

  保罗沉下脸。这是一种真逊尼式的应对,反应敏捷,语意模糊。这个死灵所信奉的教义不承认任何心灵活动:毫无顾忌,也不会悔恨!正常人的心灵不可能接受这种想法。未知数?任何决断都会涉及未知因素,连跟预见性幻象有关的决断都是这样。

  “你愿意联叫你邓肯·艾德荷吗?”保罗问。

  “如果不区别于他人,我们无法生活。陛下随意替我挑选一个名字就好。”

  “就用你那个特雷亚拉克斯名字吧。”保罗说,“海特——这个名字会让别人有所警惕。”

  海特深深鞠了一躬,向后退了一步。

  阿丽亚疑惑不解:他怎么知道接见已经结束了?我知道,因为我熟悉哥哥。可哥哥并没向这个陌生人发出任何信号。难道是他体内的邓肯·艾德荷察觉到了?

  保罗转向大使,说:“你们的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朕想尽快和你私下谈谈。到时候联会派人请你。另外还要正式通知你——免得你通过不准确的信息来源得知这一消息——比·吉斯特姐妹会的圣母凯斯·海伦·莫希阿姆已经被带离你们的巨型运输船。这是朕的命令。再见面时,我们会好好谈谈她为什么出现在这条船上。”

  保罗挥了挥左手,让大使及其随从退下。“海特,”保罗说,“你留下来。”

  大使的随从们拖着箱子散去了。橘红色气体里的艾德雷克飘动起来,包括眼睛、嘴唇,以及轻轻起伏的四肢。

  保罗看着他们,直到最后一个宇航公会的人走掉,大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件事就这么做出来了,保罗想,我得到了这个死灵。这个特雷亚拉克斯产品是诱饵,这一点无可置疑。那个圣母老巫婆扮演的也很可能是同样的角色。很早以前,他便预见到了这张塔罗牌,现在,它终于打出来了。真是一张该诅咒的牌!它搅混了流动不息的时间之水,让预见能力竭尽全力也只能看到一瞬以后的事,而不是一个小时以后。他提醒自己,不止一条鱼既吃了诱饵又逃脱了。话又说回来,这张牌尽管不利于他,但也不是全无好处。他无法预见未来,但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死灵站在那里,偏着脑袋,静静地等待着。

  史帝加跨上台阶,挡住保罗的视线,用穴地狩猎时使用的契科布萨语说:“那个箱子里的生物令我厌恶,陛下。还有这件礼物!扔掉它算了!”

  保罗用同样的语言说:“我不能。”

  “艾德荷已经死了。”史帝加反驳道,“这东西不是艾德荷。我们把它身上的水取给部族的人,扔掉它。”

  “这个死灵是我的难题,史帝加。你的难题则是那个囚犯。对圣母要严加看管。派我亲自训练过的那些人去,只有他们才能抵抗她的魔音大法。”

  “我不喜欢这个家伙,陛下。”

  “我会小心的,史帝加。你也要小心。”

  “好的,陛下。’,史帝加下了台阶,从海特身边经过的时候吸了吸鼻子,嗅了嗅,快步走了出去。

  邪恶的气味是嗅得出来的,保罗想。尽管史帝加曾把绿白相间的亚崔迪战旗插到了许多星球上,可他仍然是个迷信的弗雷曼人,头脑永远是那么简单固执。

  保罗仔细研究着这件礼物。

  “邓肯啊邓肯,”他低语道,“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们给了我生命,陛下。”海特说。

  “可他们为什么要重新训练你,并且把你送给联?”保罗问。海特嘴唇一撇,“他们打算让我来摧毁您。”

  这句话的坦率让保罗大吃一惊。可是,一个真逊尼门塔特还能有什么别的回答?即使变成了死灵,门塔特也只说真话,而且带着真逊尼式的内心宁静。这是一台人类计算机,大脑和神经系统执行的是很久以前由机器执行的任务。把他训练成真逊尼教徒这意味着双倍的诚实……除非特雷亚拉克斯人在这具躯体里做了某种最怪异不过的手脚。

  还有,为什么要弄成一双机械眼?特雷亚拉克斯人炫耀说他们的金属眼比原生肉眼更加先进。可奇怪的是,没有多少特雷亚拉克斯人愿意选择它。

  保罗朝阿丽亚的窥视洞瞥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她并得到她的建议。她的建议会很客观,不会掺杂责任和歉疚。

  他再次看了看死灵。这可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礼物,它对危险的问题做出了诚实的回答。

  他们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知道这是一件用来对付我的武器,保罗心想。

  “那我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你的伤害呢?”保罗问。他用的语式也很坦诚,没有用皇帝的“联”,是向过去的邓肯·艾德荷提问时用的语气。

  “甩掉我,陛下。”

  保罗摇摇头,“你打算怎样毁掉我?”

  海特看了看周围的卫兵。史帝加离开后,他们离保罗更近了。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大厅四周,然后用金属眼睛盯着保罗,点点头。

  “这是个好地方,你在这里可以高踞众人之上。”海特说,“这个地方显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想到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世间万物终将消亡时,人们才有能力认真思考这种权力。把您带到这个地方的是陛下的预知神力吗?”

  保罗的手指敲打着王座扶手。门塔特在搜寻数据,但他的问题让他惴惴不安。“让我登上权力宝座的是坚强的决断……而不总是我的别的什么……能力。”

  “坚强的决断。”海特说,“这些东西很能锤炼一个人。金属也可以这样锻造,把一段优质金属加热,不经淬火,使其自然冷却,这就叫锻造法。”

  “你想用真逊尼教派那套寓言式的鬼话来逗我开心?”保罗问。

  “陛下,除了娱乐之外,真逊尼教派还有别的可取之处。”

  保罗舔舔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思维模式进入门塔特的反击状态。反击的话语立刻浮现出来。难道敌人正是希望他用全部力量跟这个门塔特交锋,把国事抛到脑后?不,不会是这样。为什么煞费苦心制造一个信奉真逊尼教的门塔特?哲学……话语……冥思……内省……数据太匮乏了。

  “朕需要更多数据。”他喃喃地说。

  “门塔特需要数据,可数据并不会随随便便掉在他头上,像穿过一片花圃时花粉沾在身上一样。”海特说,“人必须搜集花粉,从中仔细甄别,把它放到高倍放大镜下检视。”

  “你必须教我这套真逊尼的修辞法。”保罗说。

  那对金属眼睛朝他眨巴了几下,然后说:“陛下,也许这就是他们安排我到这里来的用意所在。”

  用新奇的话语和观念麻痹我的意志?保罗拿不准。

  “能转化为行动的观念是最可怕不过的。”保罗说。

  “扔掉我,陛下。”海特说。这是邓肯·艾德荷的声音,充满了对当年那位小少爷的无限关切。

  保罗感到自己被这个声音俘虏了。他无法摆脱这个声音,即使它来自一个死灵。“你留下来。”他说,“我俩都要加倍小心。”

  海特顺从地鞠了一躬。

  保罗看了看窥视窗口,用眼神恳求阿丽亚把这件礼物从他手中夺走,查清它的隐秘动机。死灵是吓唬孩子们的鬼魂。他从未想过要了解这种东西。如今,为了了解它,他不得不战胜自己的怜悯之情……可他不能保证能做到这一点。邓肯……邓肯……在这个量身定做的肉体里,艾德荷在哪里啊?不,它不是一具肉体……只不过徒具肉体的形式而已!艾德荷永远死去了,死在阿拉肯的洞穴里。他的灵魂正从金属眼睛里向外凝视。这具躯体里存在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非常危险,它的力量和本性都隐藏在这个独一无二的面具后面。

  保罗闭上眼睛,让过去所看到的幻象从意识里浮现。爱和恨的精灵从波涛翻滚的大海里喷涌而来。这片喧嚣之上看不到岩石,也搜寻不到任何可以躲避波涛的安全所在。

  为什么没有在过去的幻象中看到今天这个全新的邓肯·艾德荷?他问自己。是什么遮蔽了时间,连他的灵眼都无法看到?很显然,另外有人在利用他的预知能力作祟。

  保罗睁开眼睛,问:“海特,你有预知魔力吗?”

  “没有,陛下。”

  声音非常诚恳。当然,这个死灵有可能并不知道他有这种能力,可是,不知道这个信息,他的门塔特功能会受到干扰。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旧日的幻象围绕着保罗,汹涌澎湃。他非得选择最可怕的道路吗?时间发生了扭曲,暗示着跟这个死灵有关的可怕的未来。难道无论他怎么做,他都将不可避免地踏上这条道路?

  放手……放手……放手……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不停地鸣响。

  在保罗的上方,阿丽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死灵。这个海特像磁铁一样迷住了她。特雷亚拉克斯人的复容术使他青春焕发,似乎在向她发出纯洁而热烈的呼唤。其实她完全明白保罗无声的恳求。当预知能力丧失作用时,人们只好转而依赖间谍和实实在在的力量。至于她自己,她急切地想接近它,这种冲动让她迷惑不解。她渴望靠近这个陌生的男人,甚至触摸他的身体。

  对我们两人,他都是一个威胁,她想。

第七章

  真理承受了太多的剖析。

  ——古弗雷曼格言

  

  “圣母,您的处境让我震惊。”伊如兰说。

  她站在囚室门口,比·吉斯特的训练让她能一眼测出屋子的大小。它只有三立方米,就在保罗的城堡下,是用切割机在棕色纹理的岩石上挖出来的一个洞。屋里有一只做工粗糙的摇椅,圣母凯斯·海伦·莫希阿姆就坐在上面;一个铺着棕色床单的垫子,散乱地扔着一副崭新的沙丘塔罗牌;一个改建过的面盆,上面装有调节水量的龙头;一间密封水汽的弗雷曼式厕所。所有家具都简陋而原始。天花板的四个角上分别固定着四盏球形灯,发出黯淡的黄光。

  “你带话给杰西卡夫人没有?”圣母问。

  “带了。可我不认为她会对自己的长子动一个手指头。”伊如兰说。她瞥了一眼纸牌,牌面的故事诉说着有权有势者如何对受难者的哀告掉头不顾。“荒芜的沙地”那张牌下是“圣沙虫”,这种排列的含义是要人们耐心等待。她心想,这个道理人人皆知,何须塔罗牌的教诲。

  伊如兰知道,外面的卫兵正透过门上的窗口监视着她们,而且还有别的监视器在监视这次探视。来之前她不得不考虑很久,策划很久。但是,不来同样有危险。

  圣母已经陷入了般若冥思,间或查查塔罗牌。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阿拉吉斯星,但尽管如此,通过冥思,她在一定程度上镇定下来了。她的预知力量可能很小,但也许仍然可以把水搅浑,干扰保罗的灵眼。再说,还有比·吉斯特对抗恐惧的祷词。

  这一系列最后导致她被投入这个狭小监室的活动十分重要,但她还没来得及充分领会其重要性。黑色的猜疑在她心头酝酿,挥之不去(塔罗牌同样暗示了这一点)。难道这一切都是宇航公会有意安排的?

  那天,一个身穿黄色长袍的奇扎拉在巨型运输船的舰桥上等着她。他的头剃得光光的,戴着头巾;毫无生气的圆脸上长着一双又小又圆、晶亮湛蓝的眼睛;皮肤历经沙丘星的风沙和日照。一名恭恭敬敬的随从正在为他斟上香料咖啡,他从一只球形咖啡杯上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她一阵子,然后放下杯子。

  “你就是圣母凯斯·海伦·莫希阿姆?”

  此时此刻,她仍然清楚地记得这句话,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她的喉头感到一阵恐惧的痉挛。皇帝的手下怎么知道她在运输船上?

  “我们知道你在船上。”奇扎拉说,“难道你忘了永远不许你踏上神圣星球吗?”

  “我并不在阿拉吉斯上。”她说,“我只是宇航公会运输船上的一名乘客,在自由的太空。”

  “没有什么自由的太空,夫人。”

  声音流露出仇恨和深深的怀疑。

  “摩亚迪的统治无所不在。”他说。

  “我的目的地不是阿拉吉斯星。”她坚持道。

  “每个人的目的地都是阿拉吉斯星。”他说。一时间,她担心他会喋喋不休地谈论香客们的朝圣之旅(每条船都装载了上千名香客)。

  可奇扎拉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金色护身符,吻了吻它,用前额碰了碰,然后把它放到右耳边仔细听了听。一会儿过后,又把护身符放回原来的地方藏好。

  “有命令,叫你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我到阿拉吉斯去。”

  “可我要去别的地方!”

  她怀疑宇航公会出卖了自己……或者是皇帝及其妹妹的超自然能力发现了她。也许是那个领航员泄露了他们的密谋。那个亵渎神明的阿丽亚,她肯定拥有比·吉斯特圣母的魔力。当这种魔力和其哥哥的力量相配合时,后果会怎样?

  “快点!”奇扎拉厉声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