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好。”他同意道。嘴角闪过一丝自嘲的微笑。

  “你说过,你并不想虐待我,可……”

  “所以我同意你去找情人。但你听好了:找情人,却不允许你把该死的私生子带进我的皇族。我不会承认这样的孩子。我不反对你和任何男人苟合,只要你小心谨慎……而且没有孩子。我不是傻瓜,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有什么想法。可你不要滥用我慷慨赐予你的权利。至于说到皇位,我要严格控制它的血统。比·吉斯特姐妹会休想控制它,宇航公会也休想。这是我把你父亲的萨督卡军团从阿拉肯平原驱逐出去以后赢得的特权。”

  “你说了算。”伊如兰说。她猛地一转身,冲出房间。

  保罗把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来,放到坐在床边的契尼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对伊如兰的矛盾感情,也理解契尼弗雷曼式的决定。换一种情形,契尼和伊如兰甚至有可能成为朋友。

  “您怎么决定的?”契尼问。

  “不要孩子。”他说。

  契尼用食指和右手拇指做了一个啸刃刀的手势。

  “事情可能真会发展到那一步。”他同意道。

  “您不认为一个孩子能解决伊如兰的所有问题?”她问。

  “傻瓜才那样想。”

  “我可不是傻瓜,亲爱的。”

  他恼怒起来:“我没说你是!可我们不是在讨论该死的浪漫小说。走廊那头的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在帝国宫廷里长大,见识过各种卑鄙肮脏的皇室仇杀。对她来说,阴谋就像写她那些愚蠢的历史书一样稀松平常!”

  “那些书写得并不愚蠢,亲爱的。”

  “可能吧。”他的恼怒渐渐消失了,握住她的手,“对不起。但那个女人有太多的阴谋,大阴谋中还有小阴谋。只要满足了她一个野心,她就会得寸进尺。”

  契尼温存地说:“我是不是一直很多嘴?”

  “是的,当然是。”他看着她,“你真正想对我说的是什么?”

  她在他身边躺下,用手抚摸着他的脖子。‘他们已经决定要整垮你。”她说,“伊如兰知晓这些秘密。,

  保罗揉搓着她的头发。

  契尼脱去了外套。

  这时,可怕的使命感一掠而过,像一阵风似的搅动了他的心灵,尖啸着从他的躯体中穿过。他的身体能感受到,但他的意识却永远无法明白。

  “契尼,亲爱的。”他悄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了结束这场圣战……为了摆脱奇扎拉教团强加在我头上的天神光环——该死的光环——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她颤抖着。“但掌握领导权的人是你。”她说。

  “哦,不。即使我现在死了,我的名字仍然能领导他们。每当我想到自己的亚崔迪姓氏和这场残酷的宗教屠杀联系在一起……”

  “可你是皇帝,你已经……”

  “我是一个傀儡。当人变成了神,他就再也不能控制局势了。”他痛苦地自嘲道。他察觉到,一个自己做梦也想像不到的未来皇朝正在转头凝视着自己。他感到自己被驱逐出去,哭叫着,不再和命运的链条有任何联系……只有他的名字将继续流传下去。“我被选中了。”他说,“也许刚刚出生的时候……在我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时候,就被选中了。”

  “那就甩掉它。”她说。

  他紧紧搂住她的肩膀,“迟早会的,亲爱的。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眼里噙满泪水。

  “我们应该回到泰布穴地。”契尼说,“这个石头帐篷里的明争暗斗实在太多了。”他点点头。下巴在她那光滑的头巾上摩擦着。她身上散发一股舒适的香料味,充塞了他的鼻孔。

  穴地。这个古老的契科布萨单词迷住了他:一个危急时刻的避难所。契尼的话使他不由得想起辽阔的沙漠,一望无际的沙丘,敌人无论从多远的地方袭来都可以一览无余。

  “部落的人盼望他们的摩亚迪回去。”契尼说。她转过头看着他,“你是属于我们的。”

  “我属于一个幻象。”他低声说。

  他想到了圣战,想到了跨越秒差距的基因组合,以及它可能的结局。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吗?当战火平息之后,所有的仇恨都会烟消云散——一点点地。可……唉!多么可怕的代价!

  我从没想过要当一个神,他想。我只想像清晨的一滴可爱露珠,无声无息地消失。我想逃离那些天使和魔鬼……一个人待着。

  “我们回泰布穴地吧?”契尼又问了一句。

  “好的。”他低声说。他想:我必须付出代价。

  契尼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偎倚着他。

  我已经虚掷了很多时光,他想。爱和圣战时刻包围着他。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它多么被大家热爱,怎么抵得上圣战中死去的千千万万生命?单个人的悲哀怎能和大众的痛苦相提并论?

  “亲爱的?”契尼问。

  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嘴唇上。

  我要听从内心的声音,他想。趁我还有力量,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到连鸟儿也不可能发现我的地方。这种想法没什么用,他知道。圣战将仍然追随他的灵魂。

  当人民指责他的残暴愚蠢时,他该如何解释?他想,如何回答?谁会理解他?

  我只想朝后一看,说:“瞧那儿!那个存在物不是我。看啊,我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人类的罗网能限制我,看管我。我放弃我的宗教!这荣耀的一刻是我的!我自由了!”

  多么苍白空洞的言语!

  “昨天在屏蔽墙山下发现了一条巨大的沙虫。”契尼说,“据说有一百多米长。这样大的沙虫这个地区很少见。我想,是水阻住了它。有人说,它来这儿是为了召唤摩亚迪回到他的沙漠故乡。”她捏了捏他的胸脯,“不要嘲笑我!”

  “我没有笑。”

  弗雷曼人对神话传奇的迷信总是让保罗惊奇不已。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胸口一紧,自己的生命线上,某种东西一震:是自发记忆,不请自来的强烈回忆。他回忆起自己在卡拉丹星球的童年时代……石头的小屋,漆黑的夜晚……幻象产生!那是他最早使用自己的预知能力。他感到自己的意识重又深入那个幻象,穿过仿佛蒙着一层薄纱的记忆(幻象中的幻象),看到了一排弗雷曼人。他们的长袍沾满灰尘,从高大的岩石间隙走过,抬着一个长长的、

  用衣物裹住的东西。

  保罗听见自己在幻象里说:“太甜美了……你是其中最甜美的……”

  自发记忆松开了控制着他的铁爪。

  “你怎么不说话?”契尼悄声说,“怎么回事?”

  保罗耸耸肩,坐了起来,把脸转到一边。“因为我到沙漠边缘去了,所以你生气了。”契尼说。

  他摇摇头,不说话。

  “我去那儿是想要一个孩子。”契尼说。

  保罗不能说话。他仍然沉醉于刚才那个早期幻象所显示的原始力量之中。那个可怕的使命!那一刻,他的一生仿佛变成了一只翅膀,被飞翔的鸟儿翻来覆去地摇动着……鸟儿代表冒险,代表自由意志。

  我无法摆脱预言的诱惑,他想。

  他意识到,屈服于这种诱惑,就等于沿着生活中某条既定的轨道一直走下去。他心想,也许预言并不预示着未来?或许他让自己的生命陷在这个预言织成的千头万绪的罗网之中,最后成为预言这只蜘蛛的猎物。现在,这只蜘蛛正张开大嘴,朝他步步紧逼过来。

  一句比·吉斯特格言闪过他的脑海:“运用原始力量,只能使你永远受制于高等级力量。”

  “我知道会惹你生气。”契尼说着碰了碰他的手臂,“真的,部族的人已经恢复了古老的仪式,还有血祭,不过我没有参与。”

  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打了个哆嗦。幻象的巨流被驱散了,成为一片深不见底却风平浪静的汪洋,下面涌动着他无法企及的巨力。

  “求求你。”契尼恳求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这有什么不对?”

  他爱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后推开它,爬下床,熄灭了球形灯,走到靠阳台的窗户旁,拉开帘慢。除了它的气味,沙漠还没有侵蚀到这里,它像一面没有窗户的墙,远远横在他前面,伸向夜空。月光斜斜地照进封闭的花园,洒在高大的树木、宽阔的枝叶和潮湿的灌木丛中。点点繁星把明亮的影子投向鱼塘,像洒落在树荫里的片片白色花瓣,闪闪发光。刹那间,他明白了在弗雷曼人眼里这个花园意味着什么:怪异,可怕,危险,浪费水分。

  他想到了那些水商。水的慷慨配送影响了这些人的利益。他们恨他。他摧毁了过去。另外还有一些人,甚至那些从前拼命辛劳才能买到珍贵的水的人,也仇恨他。因为旧有的生活方式被改变了。遵照摩亚迪的命令,星球上的生态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的抵触情绪也随之增加。他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过于武断,居然认为可以改造整颗星球——改变已经存在的所有东西,并且命令它以另外某种方式存在?即使他成功了,这颗星球以外的宇宙呢?它会害怕类似的改革吗?

  他猛地拉上帘幔,关闭了通风口。他转身对着黑暗中的契尼,感到她正在那儿等着他,水环叮当作响,像香客的布施铃。他顺着声音摸索过去,碰到了她伸出的手臂。

  “亲爱的,”她低声说,“我让你心烦了?”

  她的手臂拥住他,同时拥住他的未来幻象。

  “和你没有关系,”他说,“噢……绝不是你。”

第四章

  屏蔽场和有巨大杀伤力的激光枪对进攻者和防守者都非常重要,它们对武器科技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在这里,我们毋须讨论原子武器扮演的特殊角色。在我的帝国里,任何一个大家族所拥有的原子武器都足以摧毁五十个或者更多家族的本土行星。这一事实的确让有些人感到紧张。但与此同时,我们的各大家族都不得不预先做好准备,以对付极可能到来的核报复。在宇航公会和立法会控制下,原子武器只能存而不用。不,我关心的是把人类作为特殊武器的问题。这是一个有无限发展前景的领域,目前,许多有势力的机构正致力于开发这个领域。

  ——摩亚迪在军事学院的演讲,摘自《史帝加回忆录》

  

  老人站在门口,那双蓝中透蓝的眼睛盯着外面。这双眼睛充满了本地人的怀疑神情,所有沙漠居民都是这样看陌生人的。他的嘴边有一条痛苦的唇线,那儿留着一撮白色的胡子。他没有穿蒸馏服,但更说明问题的是另一个事实:房间中的湿气正通过敞开的房门涌向屋外,可他却毫不在意。

  斯凯特尔鞠了一躬,做了个同谋者之间互致问候的手姿。

  老人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三弦琴如泣如诉的声音,是塞缪塔音乐不和谐的乐声。可老人的举动一点也看不出服用过塞缪塔迷药的征兆,说明沉溺于这种迷药的另有其人。尽管如此,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类恶行还是令斯凯特尔感到有些不自在。

  “请接受来自远方的问候。”斯凯特尔微笑着说。他专门为这次见面选择了一张扁平脸。因为老人可能认识这张脸。沙丘星上的有些老弗雷曼人认识邓肯·艾德荷。

  这种选择一直让他觉得很好玩,可现在他意识到,选择这张脸也许是个错误。但他不敢贸然在户外变脸。他紧张地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老人难道不愿邀请自己进门?

  “你认识我儿子吗?”老人问。

  这句话至少表示了对他的认可。斯凯特尔做了恰当的答复,同时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可疑动静。他不喜欢站在这儿。这是一条死胡同,这间房恰好在尽头。该地区的房屋专门为圣战老兵修建,是越过泰玛格一直延伸到沙潮盆地的阿拉肯郊区的一部分。胡同周围的墙面十分单调,打破这种单调的只有那些关得紧紧的房门,门上乱七八糟地涂抹着污言秽语。在这一扇门旁边,有人用粉笔写了一个告示:某个叫贝雷斯的人给阿拉肯人带来了一种可恶的疾病,该疾病会使患者丧失男性功能。

  “你有同伴吗?”老人问。

  “就我一人。”斯凯特尔说。

  老人清了清喉咙,仍然犹豫不决。这种情形真叫人急得发疯。

  斯凯特尔提醒自己要耐心点。用这种方式进行联络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也许老人有自己的理由。尽管如此,现在这个时段却选得很合适。苍白的太阳几乎笔直地照在头顶。在一天中这个最炎热的时候,人们都关在屋子里睡觉去了。

  难道是那些新邻居使老人感到不安?斯凯特尔心想。他知道和老人挨着的一间房被分给了奥塞姆,这人曾经是令人敬畏的弗雷曼敢死队队长。还有那个在化学药品作用下变成侏儒的比加斯,他住在奥塞姆隔壁。

  斯凯特尔再次把目光转向老人,发现他左肩下的袖子空荡荡的。此人隐隐透着一股力压群雄的傲气。他在圣战中可不是一般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