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歪着头,窥视着阴影的地方。他能感到踏在脚下的狭窄的突岩靠不住,但是,他强使自己不要过于小心。他只看到裂缝里一片黑暗,它向上伸,与顶上的星空连成一片。他的耳朵搜索着,只听见他预料到的声音——小小沙滴流动的声音,昆虫的唧唧声,小动物跑动的啪嗒声。他用一只脚在裂缝的黑暗中探测着,探测着发出咝咝声的岩石表面。慢慢地,他一点一点地绕过一个岩角,发出信号,要他母亲跟上。他紧紧抓住她的长袍的边缘,帮她转过岩角。

他们望上去,看着两块岩石顶端之间的星光。保罗看到他母亲在他身边,就像一团灰色的云在移动。“要是我们能冒险点一盏灯就好了!”他小声说。

“我们还有除眼睛外的其他感觉。”她说。

保罗向前滑了一尺,把重量移到一只脚上,用另一口脚去探索,碰到一个障碍物。他提起脚,找到一个台阶,站上去。他向后伸出手,摸着他母亲的手臂,拉着她的长袍,要她跟上。

又是一个台阶。

“我想,它一直通到崖顶。”他小声说。

低矮而平整的台阶,杰西卡想。毫无疑问这是人工凿成的。

她跟着保罗前行的影子走,试探着台阶。岩石壁间的空隙越来越窄,直到她的肩几乎挨擦着它们。台阶在一个淤泥充塞长约二十米的狭道里结束,狭道地面平整,通向一个低洼的月亮照亮的盆地。

保罗走出狭道,走到盆地中,小声说:“多美的地方!”

杰西卡仅用沉默表示赞同,她站在他后面一步远的地方。

尽管感到疲乏,人体功能管、鼻塞和滤析服的阻塞需要清洗,尽管还存在着恐惧,极其渴望休息,但是这盆地的美景使她感到满足,迫使她停下来欣赏它的美。

“像仙境一样。”保罗小声说。

杰西卡点头表示赞同。

沙漠生物——灌木丛、仙人掌、小丛叶展现在她的面前,到处都是,在月光下抖动着。她左边的环形岩壁是黑色的,右边的岩壁是月白色的。

“这一定是弗雷曼人的一个营地。”保罗说。

“这里应该有人,才能使这许多植物活下去。”她同意保罗的看法。她打开滤析服贮水袋的管子,吸了一口水。温暖、微带辣味的水沿着喉咙滑下去。保罗想,它使她重新恢复了气力。她把盖子重新盖上,管子的盖子擦着飞沙嚓嚓地响。

他们下面盆地里的动静引起了保罗的注意。他往下看,穿过冒烟的灌木丛和草,看到洒满月光的平坦的楔形沙面,有一些砰砰乱跳的小动物。

“老鼠!”他低声说。

砰砰砰!它们跳入阴影,又跳了出来。

不知什么东西掠过他们的眼睛,坠入老鼠群中。一声细声尖叫,翅膀扑打着,一只幽灵般的灰鸟飞起来,抓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东西,飞过盆地,飞走了。

我们需要那些剩下来的东西,杰西卡想。

保罗继续看着盆地的那一边,他吸着气,嗅到鼠尾草微微刺鼻的气味充满着夜空。食肉鸟——他把它看成是这沙漠存在的方式,它给盆地带来了静谧。没有声息,蓝色的月光扫过哨兵似的鼠尾草和尖尖的、涂上颜色的灌木丛。月光在低声吟唱,比他那个世界的任何音乐更和谐。

“我们最好找一个地方把帐篷搭起来,”他说,“明天我们可以尽力去找弗雷曼人,他们……”

“大多数来这里的外来者都后悔找到弗雷曼人!”

这是一个沉重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打破了宁静。这声音来自他们的右上方。

“不要跑,入侵者,”当保罗准备退回到狭道时,那声音说,“如果你们跑的话,那只不过是浪费体内的水。”

他们想要我们身体内的水,杰西卡想。她全部的肌肉战胜了疲劳,注入了最大的处于准备状态的力量,但并没有表露出来。她准确地判定出声音发出的地方,想:这样的偷袭!我竟然没有听见他。

她意识到,发出声音的人只允许自己发出细小的声音,沙漠中自然的声音。

他们左边盆地边缘又传来一个声音:“做快些,斯第尔格。取到他们的水,我们好继续上路。离天亮没有多少时间了。”

保罗对紧急事件的反应不及他母亲快,为此他感到懊恼。他变得僵硬,连连后退,他的能力因一时的恐慌而发挥不出。这时,他只好听从她的指挥:放松,而不只是表面上的松弛,使肌肉处于受控的突发状态,那样可以向任何方向施力。

他一动也不动,感到内心的恐惧,也知道它的来源。在这吉凶未卜的时刻,不存在他看到的未来……他们被夹在疯狂的弗雷曼人之间,他们惟一感兴趣的是这两个没有屏蔽护体的肉体里的水。

 

第八章

 

弗雷曼人的宗教适应性,是我们现在当做“宇宙栋梁”来看待的东西的来源,他们的牧师带着启示、证言和预言来到我们之中。他们给我们带来了阿拉凯恩神秘的联合。这种联合的长期美景,被以古老的形式为基础的激动人心的音乐表现出来,但是也贴上了新的觉醒的标签。

谁没有听到过《老人的赞美歌》?谁又没有被它深深地感动过?

我驱动双脚穿越沙漠,我的幻影像主人一样飘动。

为光荣而贪婪,为危险而贪婪,我徘徊在阿尔-库拉布的地平线上。

看着时间与山一样高,寻找着我,渴求着我。

我看见麻雀迅速地飞去,勇敢胜利冲锋的豺狼,它们散布在我年轻的树上。

我听见群鸟用它们的嘴和爪,牢牢抓住我的树枝!

——摘自伊丽兰公主的《阿拉吉斯的觉醒》

那人爬过沙丘顶,他是中午强烈阳光抓住的尘埃。他浑身只剩下被撕烂的斗篷的残片,裸露的皮肤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中。他把头罩从斗篷上扯掉,用一条撕烂的布缠在头上,像一顶头巾帽;露出一缕缕沙色头发,与他稀疏的胡须和浓浓的眉毛相配。在那蓝中带蓝的眼睛下面,残留下来的污渍向下伸向他的脸颊,口须和髭须上无光的凹陷表明那里曾是从鼻子到滤析服的贮水袋的管子压过的痕迹。

他停在横跨沙丘顶部的半途,手臂沿滑面向下伸出,背上、手臂和腿上的血凝成块,伤口上粘满了一片片的黄沙。他慢慢地将手伸到身子下面,撑着站了起来。他东倒西歪地站立着,然而甚至在他那几乎漫无目的的行动中,仍然显示出他曾经行动规范、严谨。

“我是列特。凯因斯。”他对着空旷的沙漠,对着自己说。他的声音粗哑,具有讽刺性的幽默。“我是皇帝陛下的星球生态学家,”

他小声说,“阿拉吉斯的星球生态学家,我是这片土地的管家。”

他蹒跚地走着,跌在顶风面带有硬壳的表面上,双手插进沙里。

我是这片土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识到自己神志不清,以至于要把自己的手插进沙里,找一个相对凉爽的地下层,把自己埋起来。但是他仍然能闻到这块土地下面,某个衰微香料菌生长地的脂类发出的难闻的气味。他比任何其他的弗雷曼人更清楚地了解这个事实所含的危险。如果他能闻到衰微香料菌发出的气味,那就意味着沙下面的深处,气体已达到接近爆炸的压力,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的手沿着沙丘滑面,做着攀爬的动作。

他的头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清楚、明晰:一个星球的真正财富是它的风景,我们如何加入那文明的基本源泉——农业。

他想:真奇怪,长期固定于一条单一轨道的思想,不能脱离那条轨道。哈可宁的军人把他留在这里,没有水,没有滤析服,认为沙漠没有吃掉他,沙蜥也会吃掉他。他们认为一定有趣,让他活着留在那里,用他星球上非人的力量一点一点去杀死他。

哈可宁人发现要杀死弗雷曼人总是困难的,他想。我们不容易死去,现在我该死了……我不久会死去……但是我不能不是一个生态学家。

“生态学的最大功能是理解后果。”

这声音使他震惊,因为他熟悉这声音,知道拥有这声音的人已经死了。那就是他的父亲。在他之前,他父亲就是这个星球上的生态学家。他父亲死了很长的时间了,是在普拉斯特盆地的洞穴里被杀死的。

“你使自己陷入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儿子,”他的父亲说,“你本来应该知道,企图帮助公爵的那个小男孩的后果。”

我神志不清,凯因斯想。

声音好像来自他的右边。凯因斯在沙里擦着脸,转过去朝那个方向看,只看见一个弯曲延伸的沙丘,在太阳下面与热魔一起跳舞。

“一个系统中有更多的生命,就有更多的生活方式。”他父亲说。声音来自他的左后方。

他为什么要在周围移动?凯因斯问自己,难道他不想见我?

“生活改善维持生命环境的能力,”他父亲说,“生活创造出更容易得到的所需营养物,它通过从有机体到有机体的大量的化学作用,把更多的能量输入这个系统。”

他为什么要反复谈论同样的题目呢?凯因斯问自己。我10岁以前,就知道那个题目。

沙漠鹰,与大多数野生动物一样是食腐肉的动物,开始在他上空盘旋。凯因斯看见一团阴影在接近他手的地方掠过,迫使他转来转去往上看。鸟在蓝白色的天空显得模模糊糊,像远处烟垢一样的斑点飘浮在上空。

“我们是多面手,”他父亲说,“围绕着星球范围的问题,你能理出清晰的线条。星球生态学是一门分割与配合的科学。”

他打算告诉我什么呢?凯因斯问自己,是不是我没有看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