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何夕叹了口气,"我今天很累了,你们去吧。"说完他转身朝室外走去。

江雪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眼里滚动着泪水。

"我去叫他回来。"老麦说着话转身欲走。

"不用了。"江雪大声说,"我们去'金道'."我正意识地挡在何夕的面前,但是他笔直地朝我压过来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我的身躯。

十八英寸电视里正放着夏群芳一直看着的一部电视连续剧,但是她除了感到那些小人儿晃来晃去之外看不出别的。桌上的饭菜已经热了两次,只有粉丝汤还在冒着微弱的热气。夏群芳忍不住又朝黑漆漆的窗外张望了一下。

有电话就好了,夏群芳想,她不无紧张地盘算着。现在安电话是便宜多了,但还是要几百块钱初装费,如果不收这个费就好了。夏群芳想不出何夕为什么这么晚没有回来吃饭,在印象中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何夕只要答应她的事情从来都是作数的,哪怕只是像回家吃饭这样的小事,这是他们母子多年来的默契。夏群芳又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她没有一点食欲,但是靠近心口的地方却隐隐地有些痛起来。夏群芳撑起身,拿瓢舀了点粉丝汤,而就在这个时候门锁突然响了。

"妈。"何夕推着门就先叫了声,其实这时他的视线还被门挡着,这只是许多年的老习惯。

夏群芳从凳子上站起来,由于动作太急凳子被碰翻在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虽然是责备的意思但是她的语气却只有欣喜了,"饿了吧,我给你盛饭。"何夕摆摆手:"我在街上吃过了,有同学请。"夏群芳不高兴了,"叫你少在街上乱吃东西的,现在流行病很多,还是学校里的干净。你看对门家的老二就是在外不注意染上肝炎的……"夏群芳自顾自地念叨着,她没有注意到何夕有些心不在焉。

"我知道啦。"何夕打断她的话,"我回来拿衣服,还要回学校去。"夏群芳这才注意到何夕的脸有些发红,像是喝了点酒,她有些不放心地问:"今天就不回学校了吧?都八点钟了。"何夕环视着这套陈设简陋的两居室,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晚上刘教授找我有事。"他低声说,你帮我拿衣服吧。"夏群芳不再有话,她转身进了里屋,过了几分钟拿着一个撑得鼓鼓的尼龙包出来。何夕检视了一下,朝外拎出几件厚毛衣:"都什么时候了还穿得住这些。"夏群芳大急,又一件件朝口袋里塞:"带上带上,怕有倒春寒呢。"何夕不依地又朝外拎,他有些不耐烦:"带多了我没地方放。"夏群芳万分紧张地看着何夕把毛衣统统扔了出来,她拿起其中一件最厚的说:"带一件吧,就带一件。"何夕无奈地放开口袋,夏群芳立刻手脚麻利地朝里面塞进那件毛衣,同时还做贼般地往里面多加了一件稍薄的。

"怎么没把脏衣服拿回来。"夏群芳突然想起何夕是空手回来的。

"我自己洗了。"何夕转身欲走。

"你洗不干净的。"夏群芳嘱咐道,"下次你还是拿回来洗,你读书已经够累了。再说你干不来这些事情的。" "噢。"何夕边走边懒懒地答应着。

"别忙,"夏群芳突然有大发现似地叫了声,"你喝口汤再走。喝了酒之后是该喝点热汤的。"她用手试了一下温度,"已经有点冷了,你等几分钟我去热一下。"说完她端起碗朝厨房走去。等她重新端着碗出来时却发现屋子里已经空了。

"何夕。"她低声唤了声,然后目光便急速地搜寻着屋子,她没有见到那两件已经塞进包里的毛衣,这个发现令她略感放心。这里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痛从手上传来,装着粉丝的碗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夏群芳吹着手,露出痛楚的表情,这使得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然后她进厨房里拿拖把。

我站在饭桌旁,看着地上四处横流的粉丝汤,心里在想这个汤肯定好喝至极,胜过世上所有的美味珍稀。

刘青关上门,象征性地隔绝了小客厅里的嘈杂,在这种老式单元房里的声音是可以四处周游的。学校的教师宿舍就这个条件,尤其是数学系,不过还算过得去吧。

何夕坐在书桌前,刚才刘青的一番话让他有些茫然。书桌上放着一叠足有五十厘米高的手稿,何夕不时伸出手去翻几页,但看得出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已经尽力了。"刘青坐下来说,他无不爱怜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我为了证明它花费了十年时间。"何夕注视着手稿,封面上是几个大字-微连续原本,"所有最细小的地方我都考虑到了,整个理论现在都是自治的,没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何夕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它是正确的,我保证,每一个定理我都反复推敲过多次,它是正确的。现在只差最后的一个定理还有些意义不明确,我正试图用别的已经证明过的定理来代替它。"刘青微微叹口气,看着已经有些神思恍惚的何夕:"听老师的话,把它放一放吧。" "它是正确的。"何夕神经质地重复着。

"我知道这一点。刘青说,"你提出的微连续理论及大概的证明我都看过了,以我的水平还没有发现有矛盾的地方,证明的过程也相当出色,充满智慧。说实话,我感到佩服。

"刘青回想着手搞里的精彩之处,神情不禁有些飞扬-无论如何这是出自他的学生之手,有一句话刘青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并没有完全看懂手搞。许多地方作的变换式令他迷惑,还有不少新的要领的东西也让他接受起来相当困难。换言之,何夕提出的微连续理论似乎是一套全新的东西,它不能归入以往的任何一个体系里去。

"问题是,"刘青小心地开口,他注视着何夕的反应,"我不知道它能用来干什么。"何夕的脸上立刻变得发白,他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一般,整个人都蔫了一头。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强调说:"它是正确的,我保证。"他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我们的研究终究要获得应用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只能误入为数学而数学的歧途。" "可它看起来是那样的和谐。"何夕争辩道,"充满了既简单又优美的感觉。老师,我记得你说过的,形式上的完美往往意味着理论上的正确。"刘青一怔,他知道自己说过这段话,也知道这段话其实是科学巨匠爱因斯坦的经验之谈。他不否认微连续理论符合这一点,当他浏览着手稿的时候内心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充满和谐的感受,就像是在听一场完全由天籁之声组成的音乐会。

但问题的症结在于他实在看不出来这套理论会有什么用。自从两个月前何夕第一次向他展示了微连续理论的部分内容后他一直关心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他经常从各种途径查找这套理论可能获得应用的范畴,但是他失败了。微连续理论似乎跟所有领域的应用都沾不上边,而且还同主流的数学研究方向背道而驰。刘青承认这或许是一套正确的理论,但却是一套无用的正确理论。就好比对圆周率的研究一样,现在据称已经推算到小数点后几亿位了,而且肯定是正确的,但是这也肯定是无意义的。

"想想中国古代的数学家祖冲之,他只是把圆周率推算到小数点后几位,但他对数学的贡献无疑要比现在那些还在为小数点后几亿位努力的人大得多。"刘青幽幽地说,"因为他做的才是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纯粹的数学游戏。"何夕有些发怔,他听得出刘青话中的意思。"我不同意。"何夕说,"老师,你知不知道,许多年前的某个清晨我突然想到了微连续,它就像是一只无中生有的虫子般钻进了我的脑子。那里它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这么多年来我为了证明它费尽心力。现在我就要完成了,只差最后一点点。"何夕的眼神变得飘渺起来,"也许再有一个月……"刘青在心里轻叹一所,他看得出何夕已经执迷太深。何夕是他所见过的最聪明的数学奇才,按刘青私下的想法,何夕的水平其实可以给这所名校所有的数学教授当老师,他深信只要假以时日何夕必定会是将来数学领域内的一朵奇葩。而现在何夕却误入歧途,陷在了一个总是里,这个情形是刘青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也常常因为一些磨人但却无用的数学谜题而废寝忘食形销骨立。但是何夕没有看到问题的关键,刘青知道自己作为师长有义务提醒这一点,尽管这显得很残酷。

"你想过微连续理论可能应用在什么领域吗?我是说,即使作最大胆的想像。"刘青尽量合自己的声音柔和些,虽然他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

何夕全身一震,脸色变得一片苍白。"我不知道。"他说,然后抱住了头。

我看到何夕脚下铺着劣质瓷砖的地面上涸出了一滴水渍。

"这两天我没和江雪在一起。"老麦低声说,坐在桌子对面的他的目光有些躲闪。

何夕有点愤怒地盯着老麦:"你这算是什么意思。江雪和我吵架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这样做是趁人之危。"老麦啜口茶,眼里升起无奈的神色:"我的确没和江雪在一起。不过我猜想她可能是和老康在一起。""谁是老康?"何夕问,他在脑子里搜索着。

"老康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计算机公司的老板,那天你和江雪闹别扭之后我们在保龄球馆碰上的。大家是校友,自然谈得多一样。"老麦不无称羡地说,"听说……"他突然打住,目光看向窗外。

何夕回头,江雪从一辆漂亮的宝蓝色小车上下来,她身边一位胖乎乎的年轻人正在锁车。何夕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江雪已经很高兴地叫起来:"真巧啊,你们两个也在这儿。"江雪兴奋得满脸发红,她拉着身边的那个人进屋来,对何夕说:"这是康-"她突然一滞,有些发窘地问道,"你叫康什么来着?算啦,我还是叫你老康吧。"然后她指着何夕说,"这是何夕,我的男朋友-"她似乎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说,"数学系的高材生。" "数学系-"老康上下打量着看上去有些猥琐的何夕,伸出手说,"常听小雪提起你。"小雪?何夕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了眼江雪,她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怎么不回我的传呼?"何夕带点气地说。

"让你也急一下。"江雪的表情有些调皮,"谁叫你净气我。好啦,现在让你急了两天,我们俩算是扯平了。今天大家新认识,应该找个地方大吃一顿作为庆祝。我看看,"她煞有介事的盯着三个男人看,然后指着老康说,"我们几个数你最肥,你顿肯定你请啦。"老麦不依地说:"以前请客都是我的专利,这次还是我吧。"老康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死盯着何夕的脸,仿佛在作某种研究。江雪碰碰他的胳膊:"你干嘛,老盯着何夕看。" "我同何夕做不了朋友啦。"老康突然说,语气很是无奈,"我们是情敌,注定要一决高下。" "你说什么?"江雪吃了一惊,她的脸立时红了,"何夕是我的男朋友,你不该这样想。"

"我怎么想只有我自己能够决定。"老康咧嘴一笑,目光死死地看着江雪,直到她低下头去。他转头看着何夕说:"我喜欢江雪。"何夕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眼前这个胖乎乎的人让他乱了分寸。情敌?这么说他们之间是敌人了,至少人家已经宣战了。何夕感到自己背上已经沁出了汗水,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末了他采取了一个也许是最蠢的办法。何夕转头对江雪说:"我该怎么办?"

江雪镇定了些,她正色道:"何夕是我男朋友,我喜欢他。"老康看上去并不意外:"如果你是那种轻易移情别恋的女孩的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你了。"他举起一只手,服务生跑过来问有什么事。"去替我买九十九朵玫瑰,要最好的。"老康拿出钱。

何夕剧烈地喘着气,他从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就像是戏剧里的情节。"那好吧。"何夕吐出口气,"既然你要和我一决高下的话我一定奉陪。"何夕突然觉得这样的话说起来也是很顺口的,仿佛天生他就最擅长这个。

"我不想待下去了。"江雪说,他的脸依然很红,"我们还是走吧。别人都在看我们。"服务生新送来两杯茶。老康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站起身说:"今天的茶我来请。"出乎他的意料的是何夕突然粗暴地将他的手挡开,并且拿出钱说:"谁也不要争,我来。"

何夕默不作声地看着夏群芳忙碌地收拾着饭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

"妈,你能不能帮我借点钱。"何夕突然说,"我要出书。"夏群芳的轻快的动作立时停下来。"借钱?出书?"她缓缓坐到凳子上,过了半晌才问,"你要借多少?" "出版社说至少要好几万。"何夕的语气很低,"不过是暂时的,书销出去就能还债的。"

夏群芳沉默地坐着,双手拽着油腻的围裙边用力绞结。过了半晌她走进里屋,一阵"悉悉卒卒"的响动之后她拿着一本存折出来说:"这是厂里买断工龄的钱,说了很久了,半个月前才发下来。一年九百四,我二十七年的工龄就是这个折子。你拿去办事吧。"她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补充说,"给人家说说看能不能迟几个月交钱,现在取算活期,可惜了。"何夕接过折子,看了眼金额便朝外走:"人家要先见钱。" "等等-"夏群芳突然喊了声。

何夕奇怪地回头问:"什么事?"夏群芳眼巴巴地看着何夕手里那本红皮折子,双手继续绞着围裙的边:"我想再看看总数是多少。" "25380,自己做个乘法就行了嘛。"何夕没好气地说,他急着要走。"我晓得了,你走吧。"夏群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也觉得自己太罗嗦了。"……

刘青有点忙乱地将桌面上的资料朝旁边抹去,但是何夕还是看到了几个字:研究生入学指南。何夕的眼神让刘青有些讪讪然,他轻声说:"是帮朋友的忙。你先坐吧。"何夕没有落座的意思。"老师。"他低声开口说,"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想自己出书。"刘青没有显得意外,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事。过了几分钟他走回桌前整理着先前弄乱的资料,脸上露出自嘲的神情:"其实我两年前就在帮人编这种书了。编一章两千块,都署别人的名字。并不是人家不让我署这个名,是我自己不同意,我一直不愿意让你们知道我在做这事。"何夕一声不吭地站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刘青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想把微连续理论出书,但是,"他稍顿一下,"没有人会感兴趣的。你收不回一分钱。" "那你不打算借钱给我了?"何夕语气平静地问。

刘青摇摇头:"我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失败。到时候你会莫名奇妙地背上一身债务 ,再也无法解脱。你还这么年轻,不要为了一件事就把自己陷死在里面。我以前……"门铃突然响了,刘青走出去开门。让何夕想不到的是进门的人他居然认得,那是老康。

老康提着一个漂亮的盒子,看来他是来探访刘青的。刘青正想作介绍,而何夕和老康已经面色凝重地握手了。"原来你们认识。"刘青高兴地搓着手,"这可好。我早有安排你们结识的想法了,在我的学生里你们俩可是最让我得意的。"何夕一怔,他记得老康是计算机公司的老板。老康理解地笑了笑说:"我是数学系毕业的,想不到会这么巧,这么说我算起来还是你的同门师兄。"他促狭地眨眨眼,"怎么样,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吧。"刘青自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他兴奋得仿佛年轻了几岁,四下里找杯子泡茶。老康拦住他说不用了,都不是外人。何夕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得出这个老康当年必定是刘青深爱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