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哼着这首歌,慢慢就开始唱它。我把我的军装脱下垫在台阶上,坐下来,我的身边偶尔有人来往,都是司令部的同事,他们好奇的看我却并不打招呼。

  我的面前就是半边倒塌半边屹立的南京西路,许许多多的年轻战士正在清理废墟,而剩下的一些人则种上了槐树。这些还都是小树,而也许明年也许后年它们就会开出紫色的槐花,我的鼻端缠绕着细细的槐香,它像是一根细线,粘连着十三年以前、现在和明年后年。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将军,唱那么老的歌啊?”

  后勤部的大校郜楠站在我背后。

  他走下一步台阶,和我并排坐着。他手里提着一个麦当劳的纸袋,快餐连锁店已经在上海修整它原先的连锁店了,第一家就开在原来中信泰富广场的废墟上。

  “是啊,我只会唱点老歌。”我说。

  郜楠在我身边大口的嚼着汉堡,两片面包间的黄瓜片和生菜咯咯作响。

  我不想他看见我的脸,所以把脸慢慢的埋进了双手里。

Part III 二十一

  我在生锈的储物箱里找到了那张登机卡。

  在恒隆广场的地下,储物柜上还有“林澜”名字的标牌,整理得很干净的一个柜子,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有一张卡躺在冰冷的铁皮上。2007年7月16日,上海至兰州的机票,最后的一班,满载着市政府的大人物和保护名单上的要人。其中本来有个位子是我的。

  她怎么搞到这张机票的呢?也许是通过那个喜欢她的上校,我知道除SuperStar还有一个后勤部的大校很喜欢她,不过大校的女儿已经八岁了。她可以对大校说我要一张机票,我要送一个朋友离开上海。他们在机场的门口分别,然后走出来遇见一个提着飞行头盔的男孩。

  真酷,她搞到了票。

  我以前看过一个叫做《昙花梦》的电视剧,说解放前上海沦陷,男主人公拿着枪和金条来到机场,他把枪和金条都放在柜台上,说我要一张离开的机票。然后他把票送给了他心爱的又不属于他的女人,回头走了。也很酷啊,其实我那个时候也有一把枪,我也可以拿着我的枪冲进浦东机场指着那个大校的脑门,说我要一张机票,然后我就可以送给林澜。

  林澜会不会开心?她会不会拥抱我呢?

  可是情况是相反的……林澜拿到了那张票,也许是用了一个那么暧昧的渠道。他们在机场分别,机场门外站在一个即将要遇见她的拿着飞行头盔的男孩,他们也许还拥抱了一下,大校说上尉我其实一直还是……

  不要这样吧?我真的会很难过。

  “将军有事么?”哨兵来到我身后。

  “没什么……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好么?”

  哨兵出去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对他说:“顺便关上灯。”

  于是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握着一张早已失效的登机牌。

  我久久的蹲在那里,想我最近读的书。《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的小说,大学时候就看过,如今再翻出来。过了那么多年你是否还记得那只旧花瓶?记得上面盛开的白色的玫瑰花,没有一双手在你生日的时候为它换上新的花,瓶子上落满灰尘。

  很久以后你去了斯德戈尔摩,在那个只有黑白和灰色的咖啡馆里坐下,喝了侍者送上的咖啡,液体苦涩的漫过你的舌根,你的眼泪落了下来。

  一个永远都在守望和根本就没希望的女人,她的魂魄在很多年之后再去这个男人,像是一个漂浮在空气中无可倚靠的幽灵。弹着那些时间和事件的弦,塞壬唱着蛊惑的歌。

  我想着林澜的笑容,想着她对我大喊,想着她在人群里面低着头,想着我们说过的许许多多的漫无边际的话,我以为我可以从中整理出什么线索,可是我想不明白,真是一个捣蛋的女人,杨建南说:“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不能追溯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只能循着弦声的余韵去推敲过去的事情,而过去那些事情已经水一样的化去,渐渐变成苍苍白白的一片。

  我真的只是个算泡泡的,算不懂人心,尤其是女孩的心。一辈子最没自信的就是猜测女人心。

  “喂,有没有烟借一根抽啊?”我对着只余下一线光的门口大喊。

Part III 尾声

  我叼着从哨兵那里抢来的一根中南海向着恒隆广场外走,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传来人声:“恒隆广场在战争前是上海租金最高的高档写字楼之一,战争期间它和毗邻的中信泰富广场一起,一度被征用为解放军外空间战略纵队7488部队的办公地。中信泰富广场在陆沉计划中坍塌,这里的历史纪念意义就更大了。很快它就会被改建为上海德尔塔战争历史博物馆……您小心……”

  我在没有拆除的辐射掩体墙边转了个弯,狠狠撞在外面进来的人身上,嘴里的烟都掉了。我对着迎上来那双眼睛愣了一下。

  “你这个同志你怎么搞的?怎么走路的?”陪同的导游从斜刺里冲上来想把我们两个分开。

  看见我的肩章,他闭了嘴,但还是坚持要从几乎面贴面的两个人中间插进去。

  “不会那么巧吧?”我摸了摸下巴。

  “啊啊啊啊啊!”跟我撞上的女人一把推开了导游,冲上来抱住我的胳膊使劲地又叫又跳。

  我撞上了路依依,确切地说是“著名影星路依依”、“歌坛新天后路依依”,还有“战地爱心大使路依依”。她现在穿着一套剪裁精美的连身裙,脸上戴了大大的墨镜,一侧的耳朵上挂了流苏状的坠饰,而嘴巴一动一动地似乎在嚼着口香糖。

  短瞬间我觉得时空有些错乱,似乎这些年“嚓”地过去,这个小女孩只是在机场外溜达了一圈又跑回来了——怎么就没长大呢?

  在此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路依依是我们两个一起裹着行军毯被救援小分队的直升机送到北京堡垒,我们那驾鹞的油不够我们飞到北京,我艰难地迫降在了崇明岛一个学校废弃的操场上。路依依刚刚从直升机上蹦下去就有个中年男人扑上来搂着她痛哭,路依依被他抱着似乎还有些不习惯,一下一下眨着眼睛,又瞟了瞟我。我想这个男人也是不容易,刚刚飞到兰州堡垒不久立刻又赶到北京来,怕是只为了这个娇惯的独生女儿。

  根本不像小说里常写的那样,我连被路依依老爹感谢一下的机会都没有,特别宪兵礼貌地围住了我。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冲路依依点了点头,转身和宪兵们一起走了。路依依的脚步声在我后面响了几下,中断了。我没有回头,不知道她是不是盯着我的后脑勺。

  一个月后我结束了隔离审查期飞往兰州,而后我听说路依依被送去了巴黎堡垒。我们甚至没有告别。

  可是我还不断能看见她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因为她随即参加了那个“世界青年大使”的比赛。说白了法国人能做出来的东西无非是才艺大赛加上选美,超级女声都看了三届了我还不懂这个么,否则就凭路依依那手拉锯一样的小提琴怎么得的亚军?

  比赛很是热闹,而且是唯一审查同意通过军用频道传输无线信号的娱乐节目,全球各地无不欢腾。我把腿翘在椅子上在兰州基地值夜班的时候,大家打开一个备用频道看比赛,仿佛看世界杯一样的热情。这时候二猪就会很八卦地跟那些新兵指戳我的背影。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新兵拉住说江哥帮我问你女朋友要个签名吧,我叼着牙刷以看捕食者的目光看着他,看见他的眼睛里面流淌着无限的崇拜和艳慕。一个不小心,我把牙膏沫都吞下去了。

  我始终没有再见到路依依,虽则我也还经常在各种电视节目里看见她蹦蹦跳跳。于是我又很快被定义为一个因女朋友出名太快而被抛弃的男朋友,我翘着双腿看路依依的节目的时候,有隐约的叹息以及几双同情的目光在我背后闪动。

  路依依的回答很快验证了他们的猜想。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路依依得意地露出她的小虎牙说我还没有男朋友,我想找一个飞行员。

  一时间空军那边极为轰动,我身上的明星光环全部褪去。

  直到今天。

  我还抓着头不知道怎么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外面呼啦拉涌进几十号人。我只感觉眼前镁光啪啪地闪来闪去,而一双双眼睛赫然比闪光灯还亮。

  “请问这位先生您认识路小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