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跑过去。

  “明儿帮我跑一趟,去杨高南路那边,帮我送点东西。”将军压低了声音,只有我听得见。

  “哦,收到!”

  “别嚷嚷。”将军皱了皱眉。

  “哦。”

  “叫上潘翰田和曾煜,我们在30楼会议室开个会。”将军转身走了。

  我转过身,门口只有大猪二猪。我站住了两三秒钟,上臂隐隐地疼痛起来。

  我回到锦沧文华酒店1103房间的时间差不多是深夜三点。

  老大召开了紧急会议,战争开始以来,上海的三大指挥部门面临毁灭性攻击还是第一次。如果中信泰富广场这个中心被摧毁,我们未必能够及时组建起新的部门做泡防御界面的平衡。我看得出老大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是强调了值班制度,确保每一时刻都有足够的人力盯住泡防御表面的能量分布。但是我知道,这次的危险绝对和值班制度无关,换而言之,这层我们赖以生存的泡是真的没能抵住德尔塔次级母舰的主炮轰击。那艘东西太大了。

  问题是,月球轨道上那个巨无霸的东西是否能够分裂出更多的这类大型次级母舰呢?谁都不知道。

  我开了一瓶瓶装水,打开配发的笔记本查信,有老妈的信。战争期间对外界的数据流量是限额的,老妈一周只能发一封电邮过来,和无数电邮一起打包发送,数据部门接收到之后再分发给每个人。

  我以为老妈是个奇迹般的女人,战争开始前她在我家那边大手笔地买下了第三套房子,刚刚盯着一帮子农民工把它装成宾馆标准间的模样。

  而刚刚搬到兰州的地下工事她已经开始抢购临时公寓的配额指标了,钱在那里也还管用,临时公寓的配额价格一路高涨,老妈赚了不少钱。可惜这些钱拿来干什么用一直困扰她和老爸。

  老妈在信里说了,男人二十四也不算小了,我又不是那种特别有出息、年纪越大越吃香的钻石王老五类型,早点找个稳定的女朋友培养培养感情,将来结婚生孩子,女孩年纪太大生孩子不好什么什么的。

  基于对我自己这方面能力的不信任,老妈审阅所有我熟悉的女孩,指着我笔记本上的照片夹子一一询问她们的家世学历身高体重。老妈在信里特意提了路依依,我知道她对路依依的硬性指标比较满意,年轻漂亮,家大业大,而且是正经人家,身高和我又比较般配。虽说也许年纪小了一点比较任性,但是老妈的观念是女孩统统都会长成女人,区别只是在你手里长成女人还是在别人手里长成,既然路依依已经那么好了,那么花点心思等着这株底子好的小苗慢慢长成女人也是一种时间投资。老妈很有创意地提到如今大学生已经可以结婚了,我或许可以去问问复旦有没有什么特殊规定。

  随后老妈又提到了苏婉和张皓,表示军人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然后她提了我的关节炎,提了我不按时吃饭的问题,还提了我喜欢过马路时候看短信的毛病,一一都要注意。

  可是老妈没有提林澜。

  我并不意外,因为我没有对她提过林澜。我怎么跟她说起林澜呢?我不知道。

  我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有的时候我真是不理解,都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大家还能考虑这个传宗接代的事情。我有的时候平衡着整个防御壁垒,手里都有冷汗,想着也许我一个参数键入错误了,那些陨石一样降下来的光流就会击穿壁垒,把整个上海变成灰烬。可是德尔塔文明真是要毁灭我们么?我不信,杀死我们有意义么?我们就像些小虫子而已,它们在宇宙里漂泊了无数光年,肯定不是来做杀虫专员。而要说为了我们的土地,既然它们能够迁徙那么远,在诺大的宇宙里面找个土球还不容易?

  也许我们根本是无足轻重的,它们在乎的是阿尔法文明留下的那些东西,我曾经有机会看过一眼的……

  大猪的头像在QQ上闪来闪去:“帝国吧帝国吧。”

  我说不,我要出去抽根烟。

  我坐在锦沧文华酒店外面的台阶上抽烟,其实我一般是不抽烟的,只是有时候会忽然觉得时间无法打发,我又不能总是吃薄荷糖。

  对面那座一度列身上海顶级写字楼的大厦如今只剩下外面的铝合金骨架,仿佛一个后现代风格的艺术品。风横扫过每个楼层,把百叶窗吹得飞扬起来,让人觉得萧索。供电倒是恢复了,包括下面五层还在死撑着营业的名牌精品店,橱窗的玻璃也没能幸免,苍白的灯光照着ARMANI橱窗里面黑白的广告招贴画,应该是在纽约拍的,衣着时尚的女人走过街头,腰肢盈盈一握。我想起我的表哥来,不知道纽约下沉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是大猪。他和我并肩坐下,我递了烟给他,他也不客气。

  “阵亡名单出来了,17个人,刚才二猪电话里说的。”

  “嗯。”

  “没见过阵亡名单吧?”

  “没那个机会。”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告诉过你那么多次了,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七号生人,怎么就是记不住?”

  “记住又怎么样?”大猪耸耸肩,“我又不是林澜,你还指望我送生日礼物给你啊?”

  这句话挠中了我心里那只小野兽。其实它原本静静地躲在它的地洞里,可是它被人挠了,很难过很愤怒地钻了出来,凶猛地呲着牙齿。我猛地扭头去看大猪,脸色不善。

  “好了好了,知道一说这个你丫就伤心,很伤心,非常伤心。”大猪站起来拍了拍制服,“我过去看看,二猪还在值班,他今晚已经透支了,别又开小差。”

  我不理他。

  “你看不看天方夜谭啊?”大猪又坐下。

  “没看过。”

  “里面有个故事,说有个人流落到一个海岛上面,发现一座宫殿,宫殿的主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但是过了些日子宫殿的主人要外出,就对他说这里你随便,不过就是有一个门是不能打开的,你千万记住我的话。这个家伙在宫殿里面玩了三个月,该吃的该喝的该玩的都试过了,腻味了,终于忍不住说我看看门里面有什么。他就把门打开了,结果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里面有最美的女人、最漂亮的宫殿、最好的食物,总之什么都是最好的,人家还把他当皇上供着。这个家伙想原来那个宫殿的主人是怕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不愿让我开这个门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在那里享受了。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只巨大的鹰飞来,把他叼走了,等他醒来,发现他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宫殿,宫殿的主人已经回来了。他非常想回去,但是宫殿的主人说你回不去了,那个门只能开一次,让你看见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你又得被抓回来。我叫你不要开那个门,是为你好,怕你后悔。”

  我瞪着大猪。

  大猪耸耸肩:“后来这个人无论怎么也不能回到那个世界去了,他非常怀念那些最好的东西,可是知道他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所以这厮后来都很忧郁,一直都不笑。这个故事叫《终生不笑者的故事》。你感觉怎么样?”

  “听着蛮小资的,跟《读者》上的故事有一拼。”

  “其实我就是想说,你不该遇见林澜。你要是不遇见林澜,多完美啊!脑子活络,又天真。”大猪再次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大猪是个读书很多的人,每年整理一个读书列表贴在他的Blog里面,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个Blog。

  我在那里坐着,直到烟烧得烫了我的手。

  我掏出手机给林澜发了个短信说:“我困了,晚安。”

  几分钟以后林澜回复说:“晚安。”

Part I 八

  足长两米半的真皮大沙发,我坐在上面玩一个魔方。这张沙发真是太大了,我这样子倒像是一只蜷缩的小猫。

  这是一楼小小的阳光厅,离我不远是一架九英尺的斯坦威钢琴。好天气,丝绒帘子拉开一半,阳光洒洒地照在我头顶。从窗户往外看去都是精致的红顶小别墅。这个别墅区在杨高南路上,距离上海通用不远,房价不算太贵,普通的一栋买起来也就两三百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