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尉,国家要我们服役,对我们还是比较突然的,”我抓了抓头,“军队生活我们不了解,其实我们里面很多人是很犹豫的。”

  “怕什么?”

  “受限制,不自由。”

  “其实从我内心来说,”林澜斟酌了一下词句,“军队肯定是一个框子了,没有在学校或者在企业里那么自由。不过框子也没有什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队里面你会学会很多。”

  “嗯。”

  “自由是什么呢?真的自由,你就飞了,好像世界上只有一个点让你起飞,你飞到空气里,未必能找到路飞回来。”

  “嗯。”

  “完整的自由没有过,军队的生活慢慢就会习惯的,不是多可怕的事情。”林澜耸耸肩,“我现在也挺好,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你嗯嗯的,到底知道了么?”她弯下腰去,再仰起头看我。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着头,只有这么她才能看见我的脸。

  “嗯,我在想呐。”我又看见她那一钩小头发。

  “那你想你的,喂,小南门还有多远?我们怎么像是在原地兜圈子?”林澜忽然说。

  我忽地站住了,前前后后地看,我们溜达着把其他人都丢掉了,正在28楼前的小道上。

  “哦,那我送你出去。”我说。

  我们一路走,我的好奇心终于跳了出来:“你没去图书馆吧?我在涮锅那里看见你了。”

  “嗯,没去啊。”林澜也很坦白。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又走了一阵子,没有什么话,林澜开始唱歌,寂寂寥寥。

  那时候战争还没有开始,天空里没有尘埃云、会下雨、没有捕食者。我和林澜走在北大28楼前的小路上,林澜唱着一支我不曾听过的歌,头顶银杏树荫漆黑如墨,风吹来树叶哗哗地响。

  那一年我22岁,林澜23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给林澜发了第一条短信:“林中尉,我是今天动员大会的江洋,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嗯,我知道,我记了你的手机号啊,你说。”

  “”

  “你也可以放弃分配,作为后备人员,你的户口会被留在学校,不能就业,等待紧急征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么?”

  “不,只是忽然间变化太大。”

  “有的事还是要你自己想,我帮不上忙,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谢谢。”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妆,晚安,好睡。”

  整个一个晚上我都在思考,想一个人的笑容和她画在玻璃上的线条。

  林澜教会了我一件事,就是其实我根本没有明白过女人在想什么。而她是我一生中遇见的第一个女人,我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可是我又真的很想知道。

  再次见到林澜,还是在体育中心。

  仅仅过了一夜,体育中心的布置完全变样。几十间半封闭的格子一个挨着一个,填完了申请表的学生们依次进入其中之一,面试完的人直接被军方的代表从后面请出去,外面排队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而出来的人面无表情。整个场面寂寂无声,一定是世界上最森严的招聘会。

  我和林澜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她已经换上了7488部队的制式军服,那是一身简约贴身的白色套裙,领口上绣着鹰扬起一侧羽翼的图纹,肩章上一杠两星。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7488部队的军事服务协议,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样厚厚的一叠法律文件,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根本记不住,而且我差不多决定要签了。昨天夜里班里大家议论了一下,除了去部队服务就只有考研,要不然就是闲着当后备人员。考研还只能考本专业了,换而言之还是只能去部队服务,无非是早晚。而早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优先选择北京或者上海。

  说到北京上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的心里一头小野兽蹦达了一下——我记得某个人是7488部队上海部门的协调员。

  “喂,你已经看了半个小时了。”

  我抬起头,林澜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手里玩着一支铅笔,即使在这样的场合,她也并不全然像一个军人。我看了她几秒钟,注意到她眉毛下星星碎碎的亮点,那是昨夜她没有来得及卸干净的彩妆。我心里沉甸甸的分量因为这个小发现有所减轻,我咧咧嘴。

  “签了能反悔不?”

  “不能。”

  “等于卖身契啊。”我低声嘟哝,其实我知道就算你有豹子胆也不敢跟军方毁约,不过听到那么肯定的回答,依然让人心里发凉。

  “也没什么,你要是去公司,签约了也不能轻易退出,”林澜耸耸肩膀,笑,“我还是现役呢,我也不能啊!”

  我抬头看着她,她还是笑,后来我才发现她总是这样,从不因为别人看她就觉得不安,永远笑得很随意。她的牙齿白净目光清澈,反射的光都能晃到我的眼睛,所以我只是看着她耳朵边那丝淘气的卷发,随着她的笑声轻轻地震动。最终我垂下目光,点点头。

  她指给我看签名的地方。

  我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笔搁下。林澜对我笑笑,指向会场一侧的出口,我转身向那边走去,听见林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开始接待下一个学生。我双手抄在口袋里,吹了吹口哨,尽量想让这个决定感觉起来轻松些。

  其实这个游戏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一句话——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手机响了。

  “木头木头!我要木头!我要造长戟!你睡着了啊?大猪已经快把我家推平了!”苏婉在话筒里大喊。

  我去看屏幕,苏婉已经发了无数的对话给我,不过我刚才走神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