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赶时间,出了门,我撒腿就跑。

  整座办公大楼里尽是军装笔挺的军官们出入,他们的肩章显示着从上尉到大校的各种军衔。而现在我最惹眼,巨大的环形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这个一身预备役中尉军服的小子,估计他们是不理解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会出现在泡防御指挥部的大厅里,而且还跑得那么嚣张放肆。

  冲出中信泰富广场,我站在空荡荡的南京西路上。我还记得我最初来上海的时候,最喜欢在风和日丽的下午在这条路上溜达,看着衣着时尚的美女们来来去去,短裙高跟,一水儿的长腿。而现在那些路灯光色阴冷,虽然没有风,可是让人觉得身上的热量一瞬间就被蒸发掉了。裹着制式风衣的年轻军官用手拉紧风衣的立领御寒,笔挺地站在这座大厦的门口,他们目光森严,袖口上有宪兵的标记。

  对面就是梅龙镇广场,一只巨大的米老鼠灯箱在缓慢地旋转,隐约地还有《新年好》的音乐声,这提醒我今天是鼠年的元宵节。梅龙镇广场还在办它的新春打折大卖场,应该是市政府宣传部门安定人心的把戏,不过也实在太拙劣了,谁还有心思在这个时候去逛Burberry和Givenchy?

  米老鼠灯箱旋转,商场门口空无一人。

  纽约和伦敦都已经下沉,新德里的泡防御被击溃,在光流轰击下片瓦不存,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上海,谁也不知道。战争开始的时候,纽约的防御工事和准备都是最充分的,他们一度主动出击消灭了多达三位数的捕食者,泡防御张开到最大的时候纽约俨然一座永不陷落的堡垒。可是转眼消息传来,纽约启动了陆沉计划,引发了海水倒灌,损失相当惨重。

  现在是2009年2月15日,战争已经持续了半年。

  我旁边的宪兵上尉对我投来了冷冷的目光。

  我觉得脊背有点发凉,刚想掏证件给他看,他冲我挥了挥手,示意我闪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阴霾的云层里,一个巨大的东西隐隐约约悬停在里面。它距离我们大约有1800米,这是它的极限,它不可能突破泡防御界面,但是已经极度逼近了。在汹涌卷动的尘埃云里,它也在不停地颤抖,长长的触须摆动剧烈,令人想起《西游记》里面的妖魔。我小时候总是幻想这些妖魔在云中披发而来,男的穿着满是朋客铁钉的皮夹克,女的穿皮靴搭配洛丽塔长裙,迎风嘶吼,吐雷吸云。

  它忽然睁开了眼睛!

  只是一瞬间,放射状排列的十二只眼睛同时睁开,隔着近两公里和我们作了一次短暂的对视。那些眼睛是绿色的,像是猫瞳,没有眼白,却是人眼的形状。我后背发麻,麻劲从尾椎直冲到后脑。而宪兵毕竟不同,他按着腰间的枪柄,逼上了一步,紧紧地盯着那个东西。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这些军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们的意志,一把靠化学动力推动金属弹丸的武器?可是上尉站在我面前,让我凭空生出安全感。那东西闭上了眼睛,它睁眼的过程像是快门一闪,而后它轻轻挥舞着触须,隐没在迅疾流动的尘埃云里了。

  那就是捕食者,不过应该是一只侦察型的,它在睁眼的瞬间应该已经捕捉了包括我在内的地面资料,现在要回去传输给次级母舰。

  “我靠!”我舒了一口气,“眼睛大了不起啊?就出来吓人。”

  “大概每只有足球场那么大吧。”年轻的宪兵上尉笑笑,“大眼贼。”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森严一扫而空,还带着点孩子气,应该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从口袋里摸出从大猪那里摸来的中南海递到他面前。

  他摆了摆手:“站岗。”

Part I 二

  地铁轰隆隆地作响、摇晃。

  现在我叼着一根烟坐在车厢里,空荡荡的长椅上,伸长了脖子左左右右地看,隔了很远才有稀疏的人影。坐得离我最近的应该是一个空间战略指挥部的女军官,我只能看见她制服裙子的白色裙摆,裙摆下的小腿线条凌厉,像是雕塑家用大斧在石膏上劈削出来的。一双猎豹似的小腿,我估计这姑娘负重越野肯定比我强多了。

  林澜也总是穿着这样的制服。现在她在做什么?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摩托罗拉的L7。打亮屏幕,我想给她发一条短信。我要去龙阳路站,估计要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得有点事情做,比如等某个人的短信。

  “在干什么?”

  听起来像是一条没事找事的骚扰短信,我输完这四个字立刻把它们又删除了。

  “我把新德里的分析报告做完了,熬了一晚上,我靠,真是累死了。”

  我想想,还是删除了。为什么我要对林澜汇报我的工作进度?她又不是我姐姐。我老娘说女人再怎么嘴硬,最终还是会喜欢比她强的男人,所以不必太甩她们。我问老娘她为什么会喜欢我当老师的老爹,老娘说你没有看他在讲台上那架势,简直指挥十万雄师呢。

  “真够烦的,尘埃云一来,阴得跟夜里一样。”

  这也还是没话找话。

  真难,连个短信都写不出来,我觉得有点累了,握着手机靠在那里,对面的液晶电视上正在演新的地铁安全小短片。主角一如既往的是孙悟空和猪八戒,孙悟空这个叛逆分子在这个短片中被塑造为一个知识丰富而又耐心稳重的少年,他教育猪八戒说如果在地铁中遇见光流袭击,应该立刻躲避在车厢的角落。长椅下是最好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即便有东西落下来也砸不到你,而且要用手机不断地拨打求救电话。

  长椅救得了谁?根据计算的结果,那些光流中的能量密度可以和氢弹相比。如果泡防御界面被击穿,我们的下场不会比新德里更好,那时候整个上海的灰尘飘到东海上空,还是化成一场灰雨。其中有些灰是我的,有些是林澜的。

  我盯着液晶屏幕开始浮想联翩。

  分众传媒的CEO叫什么来着?江南春?嗯,是这个名字,我想这人如今一定很郁闷。自从战争开始,他在高档办公楼宇和地铁内的全部液晶电视都被军方征用了,而这一切发生在他并吞了中国市场上大大小小的几乎全部竞争对手不到一年后,正准备大展宏图进军美国市场的关头。

  当然其他纳斯达克上市公司的老总们也不惬意,据说他们如今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经常一起聚会打麻将,每盘都是以他们手里所持的股票下注。不过这算不得赌博,因为纳斯达克无限期闭市,这些股票根本无法交割为现金,而创业型公司的未来……鬼才知道,也许明天就会死光光吧?

  一度这些富豪榜上的名人都是我的偶像。

  我是北大毕业的,我的理想其实是去华尔街当一个精算师。

  我高考那年把可报的大学和专业翻来覆去地看了有十几遍,估摸着在我们家那个穷地方,分数线奇高无比,要想考北大的金融类纯属痴人说梦。这时候我发现了北大物理系有个特设的模型精算班,我那个在华尔街的表哥看了这个班的课程设置说这个专业好转金融类,我就报了,结果成功录取。

  四年时间里我一边苦读原版的《TheEconomist》和《TheWallStreetJournal》,一边狂考GRE,表哥拍了胸脯保证搞到推荐信推荐我去哥伦比亚读金融,系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老关系。

  然而毕业那年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的年级主任拿着我那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隔着厚如瓶底的眼镜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心里发毛。然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江洋,你有没有考虑过应征入伍?”

  我不假思索地说没考虑过,援藏听起来更好一点,我一直特想去八角街。

  年级主任不说话,抽出我录取前签的一份附加文件的副本递给我,说:“你的专业有保密限制,未获中央军委特别批准,不能出国,而且只能在军队内部服从分配。”

  我茫然地打开我亲手签名的文件,意识到自己早在四年前就已经上了贼船。北大竟然有一个由中央军委直接负责的保密专业!

  直到我以预备役的身份加入解放军空间战略部队的泡防御战略指挥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是上了一个绝大的当。其实这个所谓的模型精算班,它所有课程设置的核心目标都是培养平衡防御泡的技术员。我诧异地发现原来上课的时候老师强调的考试重点划下的提纲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大泡泡,怎么计算它表面的能量密度,怎么维持它的平衡。

  当时这种巨大的泡状防御还未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城市展开,可是各国都在为它培养技术人员。

  我最想埋怨的那个表哥没有机会再听我的怨言了,他跟着纽约一起陆沉了。战争开始之前他刚刚在华尔街得到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他站在落地窗前挺胸腆肚地拍了一张照片传给我,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地铁震动了一下,灯黑了一瞬重又亮了起来,我回过神来。

  抓了抓头,我写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我现在去浦东机场,过花木,要不要给你带点花?”

  液晶电视的画面忽然切换了,市政府的发言人神情严肃:“现在插播一条新闻,市政府发布紧急通知,从今天下午2时整至4时整,南浦大桥短暂关闭,供特许车辆通行,请计划途经南浦大桥的驾驶者绕行。”

  地铁播音跟着响起来:“各位乘客,各位乘客,本次地铁将在人民广场站停止运行,请您带好所有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地铁立刻开始减速,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屋漏偏逢连天雨,梁康3点50分就要进检疫口,这下子我赶不上了。车一停,我猫着腰往外冲,以往热闹的人民广场站现在空荡荡的看不见什么人影,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检票口,脚步声回荡着仿佛在背后追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