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好,再回头想想,你今天进出家属区是否碰到过什么熟人。你离开家属区时是早上九点,正是家属区人最多的时候。你家离厂门口有二百多米,走这么长的路,没碰见一个熟人?我们调查过,九点那会儿有几个住户在楼下聊天,但他们不记得见过你。还有,你在公共场合转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碰见一个熟人?回到家属区时是下午两点,虽然这会儿路上人少,也不至于碰不见一个熟人啊。

答:我就是没碰见!我就是没碰见!信不信由你们了。

笔录看到这里,连许剑都替小曼揑一把汗。孔队长很聪明,抓住这段可疑的时间空白,还有死者的自杀动机,步步紧逼。小曼虽然咬牙硬挺,但可以想象到,她已经被逼得汗流浃背,到最后情绪显然已失控。她当然无法提供人证,在这段时间里,她正和许剑在四号楼的房间里颠鸾倒凤呢。但小曼的叙述中至少有一段是真实的,即她是下午两点返回特车厂家属区。偏偏在这段时间里她确实没碰见一个熟人!她的运气太糟了。

在这次询问中,当问到她的婚外恋时,她先是不承认,很快改口,轻易地供出了四个情人。许剑能揣摸到她的动机:急于为丈夫之死找个说得过去的原因。当然,以一个仓库保管员的智慧,又怎能和老公安们抗衡呢。她的谎话漏洞连篇,简直不可卒读。

不过,不管怎样难熬,她确实没供出许剑。许剑读至此处,不免百感交集。

自那次在现场被询问过后,许剑再没被传唤过,这让他多少有点庆幸。有一天下午许剑回家,一打开门,戈戈嗖地一声从他屋里窜出来,小声说:“爸,妈妈又哭啦。”

许剑看着他胆怯的样子,于心不忍。这几天夫妻之间的冷战把戈戈夹在中间,苦了孩子。别看戈戈平常大大咧咧的,其实内心很敏感,这两天说话小心翼翼的,让当爸的看着心疼。他温言安慰:

“戈戈你别担心,你去做作业吧,我去安慰你妈。”

宋晴半倚在床头,眼眶红红的,神色倒还平静。许剑问她怎么了,她没说话,用下巴指指桌子。桌上有一封开口的信,他抽出信纸:

“小晴甥女: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表哥已经死了,死在家乡的丹水中,可能是失足落水,也可能是自杀。尸体是在下游几十公里处发现的,县公安局通知我们去认尸,已经确认无疑。他的丧事昨天已经办了。

我和你姨妈都很难过,不过事已至此,只有认命。说句狠心的话吧,这对你表哥也是个解脱,他这一生太窝囊了,生不如死。

小晴,死生由命,怪不得别人。你不要太难过,太自责。代我问全家好。有空带戈戈来山里玩。

四姨夫 2001.10.15”

许剑心里难过,眼前闪出那人14年前的模样:清秀,瘦弱,举止有些局促,但他看宋晴的目光异常炽热。许剑那时太迟钝,与他相处的两天中没有发现异常,事后回想起来,那人对宋晴的痴恋是非常明显的。也许他在走向丹水时还念叨着宋晴的名字…太痴情了,他与宋晴的相处,满打满算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的单恋害了他的一生。男女之情竟有这么大的魔力?想想也不能全怨他,宋晴那时确实是个害人精(胡老板说老九的话),人漂亮,正当妙龄,鲜艳晶莹,又是天生的豁达性格,不知道对外人设防。再加上她对老家事物的眷恋,所谓爱屋及乌,这些因素凑在一起,足以让一个年轻男子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其实,异性间的吸引力只是上帝为完成两性繁衍所设的一个诱饵,一个手段。他在生物基因中设了几条性程序,弄了点性激素,就诓得亿万生物为追逐异性而疯疯癲癲。在人类这儿,这个游戏被冠以“爱情”的名字,更是发展得登峰造极,从中生出诸多悲壮来。想来上帝在云端看着自己的成绩肯定会掩口失笑…许剑歉然说:

“给四姨家寄点钱吧,一万够不够?”

宋晴平静地说:“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好吧。你再休息一会儿,今天我做饭。”

许剑到厨房里拾掇了几个菜。饭菜摆好后,宋晴已在卫生间梳洗过,坐到饭桌前。戈戈今天反常地安静,看看爸,再看看妈。今天没有家庭冲突,俩大人相敬如宾,妈妈也不哭了。但在他的小脑瓜里,可能看出俩人之间有些不正常。许剑敲敲他的脑袋,让他专心吃饭。许剑想,不管怎么说,表哥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宋晴心中的伤痕会慢慢平复,夫妻之间的冷战也该翻过去了。

但有一个前提:他与小曼的私情不被曝光。否则下一次就是热战了。

手机响了,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号码。“你好许剑,我是仝宁。”

是他?许剑已经把仝局长的号码忘了。“仝局长,你好你好。局长找我有事吗?是不是我的杀人嫌疑还没有排除?”

仝宁在电话里笑:“少酸文假醋的,这儿不是办公室,没有仝局长,还用老称呼。”

“好吧,仝哥。薛法医那件事还没谢你呢。我那次真是让我们院长逼到墙角了。以后…”

“以后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

许剑笑:“好说好说,先谢谢了。仝哥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这么多年没见面,想找你聊聊。明晚来我家吧,我叫你嫂子做几样家常菜招待你,她的厨艺还可以。”

许剑默然,知道这次邀请肯定同小葛之死有关。如果只是叙旧,他肯定会同时邀请宋晴和戈戈的。仝宁这次亲自出马,一定是想利用老关系了解一些情况,把案件的调查向前推一下。

仝哥又聊了几句,问了家人好,道了再见。许剑收了机,见妻子一直注意地听着刚才的通话,便说:

“是仝宁。邀我明天去他家。”

“没邀我?”

许剑看看妻子:“按说他该邀请的,你和郑姐又是老熟人。可能是他疏忽了吧。”

当然不会是疏忽。夫妻两个都很清楚这一点。这个话题过于微妙,两人都佯装无事,直到睡觉都不去提它。

仝宁的电话在许剑心中激起了涟漪,毕竟他们曾有过那段不寻常的交往,它在少年的心灵历程上留下了终生的刻痕。婚后他没有对宋晴讲过他和仝宁的“那种”关系。其实,在那件事上他没有任何责任,但他不愿告诉妻子,宁可让它烂在肚里。

在心理上他把那件事看得太重,认为它算得上童男的失贞。

晚上他睡不着,回想往事。宋晴背朝丈夫安静地躺着,不过也没睡着。仝宁这次邀请丈夫而不邀请妻子,肯定不正常。也许明天许剑吉凶未卜?她终于忍不住,翻身过来,柔声说:

“许剑,你睡不着,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说吧。”

许剑完全洞悉她的心思,不由失笑:“宋晴,你是不是怀疑我和小葛的死有牵连?怕我明天一去不回头,让我事先留下遗言?你的关爱让我感动得涕泪交加,不过你是神经过敏了。明天绝对没人敢抓我的,放心睡你的觉吧。”

宋晴相当难为情――她觉得自己把丈夫想得太坏了。便转过身,放心地睡了。许剑在这边直摇头,心想女人的心思啊,她既为我担心,那就是怀疑我与小葛的死真有牵连,怀疑我与小曼不干净;既然如此,她就该恨我恼我,但又免不了为丈夫担心…这个弯弯绕实在是太复杂太迂曲了。

宋晴是个不存心事的人,不一会儿就响起平稳的鼻息声。

第二天晚饭前,许剑如约来到公安局家属院。新公安局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大楼,是仝宁当上局长后一手操办成的,其建筑水平在全省的公安局中名列前茅。大楼后家属区环境十分优雅,金黄色琉璃瓦凉亭,宽敞的停车场,大面积的草坪,草丛中卧着动物雕塑。这套建筑总括起来要上亿元的资金,看到这些,他不由佩服仝宁的才干。

一辆米黄色POLO从他身边开过去。等他找到仝宁的家,郑孟丽刚刚泊好那辆POLO,从车中出来,手里拎着采买的食品。她点头打了招呼:

“小许你来得早。老仝打电话说,临时有会议耽误了,一会儿就回来。”

她刚才做美容去了,现在,每天她都要在美容院时消磨半天。店老板小林说:郑姐难怪你生了小孩还这么漂亮,原来你年轻时是北阴的市花啊。郑孟丽笑问是谁嚼舌头。小林说:只要是那个年龄段的人,谁不知道!他们说,那时候男人们去歌舞团看演出,实际是为了看你。郑孟丽叹息一声:

“韶华难留呀。已经是半老徐娘了。”

小林笑了:“你半什么老啊,现在正当年。我准备拿你的靓照来打我的美容广告哩。”

郑孟丽高中没毕业就被招到歌舞团,后改为京剧团,那时她的确是剧团的台柱子,北阴第一美女,经常演小常宝、方海珍、吴青华等主角。唱京剧样板戏是那时的政治时髦,其实北阴市有很强的地方戏曲传统,像宛梆、越调、大调曲子都称得上民族瑰宝。但那时玩政治的人不重视这些老古董,而他们硬扭出来的京剧团却是长不大的瓜蛋儿。等到政府拨款干涸后,京剧团一蹶不振,团员们连生活费都没着落。好在那时她已经逮着仝宁了,丈夫仕途顺利,她也被调到博物馆干一个闲职,上班不上班都行,每月的800元工资只够她做美容。有些下岗的同学见她,羡慕她命好,她平和地说:

“哪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说这话时她是居高临下的,但仔细想想,这话确也适用于自家。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今天仝宁交代她招待许剑,让她的心绪一下子变坏了。这么多年来,仝宁已经和他手下的金童断了来往,现在怎么又接上头了?仝宁说与工作有关,那为什么不到局里,非要在家里招待?但尽管心情很坏,她还是照丈夫吩咐,准备了饭菜。

她打开防盗门,把许剑让进屋。屋里是楼中楼错层结构,面积很大,有300平米左右,装饰也相当豪华。迎面一个精致的巨型鱼缸,养着几条硕大的金龙鱼。墙角的一株南方铁杉绿意浓郁,树梢顶着天花板。许剑称赞着:

“郑姐你家里真漂亮。女儿呢,上学还没回来?”

郑姐客气地让坐,斟上热茶,说:“女儿在省一中,只有假期才能回家。”

“哪可是全省有名的重点高中啊。郑姐你好福气。”

“我那个女儿比较争气。你呢,是儿子还是丫头?几岁啦?”

“儿子。今年上初一。”

“学习挺好吧。”

“马马虎虎。那小子和我是一个秉性,得过且过,不上不下,学习不耽误玩。”

“我半年前见过宋晴,小晴还是那样靓,不亚于当校花时的漂亮。”

“她哪比得上郑姐你唷。”这句话是拍女人的马屁,也是真心话。两个女人都漂亮,但宋晴是平民化的,而当过演员、又用名牌服装包装起来的郑姐是贵妇式的美,两人不可同日而语的。“你俩是前后两届的校花,但她那朵花插到牛粪上,你这朵花被供到水晶瓶里了。”

这个自贬的比喻让郑孟丽抿嘴一笑,随即眼里掠过一丝阴云。水晶瓶——这个比喻其实暗合了她的处境。她丈夫就像躲在水晶瓶里:冷冰冰、硬邦邦、可望而不可触。婚后,就是仝宁到省城治病之后,两人有过一段相对满意的性生活,郑孟丽也很快怀孕生子,安心适意地当上家庭主妇。但自此之后,仝宁就变成了中性人,非常难以近身。他的行为方式倒是很符合上帝的节约型设计——让动物只在繁殖期有性欲。可郑孟丽不是动物,是女人,女人时刻渴望男人的爱抚。但对郑孟丽来说,“男人的爱抚”是过于奢侈的字眼。

只要一想这些,她就无法排除内心的屈辱。有一次郑孟丽随意翻看《西游记》,《西游记》当然不是煽情小说,但其中一个女性角色竟让她哭了一场。就是那个与阉过的狮妖做了三年夫妻的王后,孙悟空让太子问她房事如何时,她哭道:孩儿呀,三年之前情如火,三年之后冷冰冰。枕边切切问根由,他说是年迈体衰意不兴!

没有谁比她更理解王后的悲切。

仝宁也有热情的,但全用在当年的“金童”身上,已经耗尽了。想到这些,她不由变得冷淡,对眼前的许剑产生了敌意,两人的闲谈也变得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