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天渊人们,请不要为我们哀伤。母世界的毁灭比起即将发生的事情微不足道:整个宇宙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黑暗星空间,那个死亡天使正在静静地观看着这场最后的告别演说,似乎苍茫宇宙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打破他的冷静。但是王的这句话仍然令他的眼神闪亮了一下。

  看来谜底揭晓了:是他们!

  而这位死亡天使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亿万光年外,宇宙的另一头,另外两位神秘的观察者也在紧紧盯着这一切。

  “多少岁月以来,”王继续说,“我在孤独中独自守护着这个宇宙中最大的秘密,如今是时候了,天渊人们,你们有权利知道这一切,这个宇宙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你们都知道远古的那个传说,死神是如何统治混沌的宇宙,而创世神又是如何反叛和放逐了他的母亲,并创造了有形世界的。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这个传说是真实的。自从洪荒时代以来,死神和创世神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在战争中,我们的宇宙从十维跌落到三维。在每一个维度,创世神都阻止了死神摧毁宇宙的企图,但同时也变得更加衰弱。”

  “在三维宇宙早期,创世神和死神进行了最后的决战,死神被再次击败,逃遁到这个宇宙之外,并且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分身,但是创世神也并没有取得胜利。祂在不久后死去了,从此我们的宇宙失去了唯一的守护者,而袒露在被放逐死神的注视之下。”

  “幸运的是,创世神在死前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并留下了最后的遗嘱和反制措施,我们天渊人成为他的继承者,代替他守护着这个宇宙。是的,我们的文明有着最为古老的渊源,我们是上古神族的苗裔。”

  “母世界,就是创世神留下的最后反制手段。只要母世界存在,如果放逐死神企图用死咒笼罩宇宙,它的冥府就将被摧毁,放逐死神也会灰飞烟灭。因为有母世界的存在,在十几亿时间颗粒的岁月里,宇宙的安全获得了保障。”

  “宇宙中唯一有能力摧毁母世界的,是放逐死神。她知道母世界的存在,但不知道它在哪里,它曾经派出许多位使者,在整个宇宙中搜寻母世界的下落。他们都失败了,但是最后的那个使者找到了我们,从我们的数据库中获得了信息。于是最终失败的——是我们。”

  “我并不为最后的失败所沮丧,同胞们,我希望你们也不要。这是凡人和神祇的斗争,那来自十维宇宙的至高力量和智慧,能够使宇宙坍塌和重新膨胀,并非区区的天渊族所能匹敌。更重要的是,我们延续了亿万年的文明,保护了母世界的安全,因此也守护了整个宇宙。对我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各位,创世神在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之前留给我一条信息,遗憾的是,这一信息我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它的真谛。我希望能在最后的时刻和你们分享:创世神创造了时间,带给了宇宙以生命。从那一刻起,宇宙中的一切都注定将陷在广袤的时间和空间中,并在时间中朽坏,我们也不例外。纵然再延长千亿个时间颗粒的生命,最终也有走向灭亡的一天。”

  “我们即将死去,而宇宙也不会延长多久的寿命,毁灭近在咫尺。但那是从宇宙尺度来看的,同胞们,你们也许仍然可以安然过完剩下的一生,你们的子女或许也可以。或许还有成千上万的时间颗粒在你们面前。我希望你们记住,时间是创世神赐予的礼物,希望你们不要浪费它。最终一切都会归于虚无,但你们仍然可以过好每一个时间颗粒,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根时间丝……生命的意义正在于此。”

  “创世神给文明以岁月,而我们应该给岁月以文明……”

  王还想再多说几句,但是宇宙核提示,没有时间了,于是她只说了能令宇宙中一切低熵体、一切文明群落、一切人和神肝肠寸断的那个短语:

  “那么,永别了。”

  王的形象从宇宙各个角落的大眼睛上消失了。天渊人们陷入了极度的哀伤、恐惧和绝望之中。

  在遥远的地方,那位死亡天使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2046,她很迷人,不是么?”在暗物质世界,当王的丽影消失后,那两个观察者中的一个也感叹道。

  “嗯,其实……我爱上她很久了。”另一个沉默了一会后,给出了一个幽幽的回答。

  ……

  世界引擎早已经熄灭了,并且耗尽了几乎所有的能量。母世界表面的灯火黯淡了下去,如同一团幽暗的鬼火,飘向一片更加黑暗的海洋。

  在无极之宫,银色的光球如泡沫一样消失,王像周期鸢一样轻盈地落了下来。她和歌者的七对眼睛相互对视着。那一瞬间,气氛静得似乎连星尘花的低语都听得见。

  “谢谢你,长老。”王说。

  歌者有些迷惘,于是王解释说:“谢谢你对于古歌谣的解释,你将我从宇宙中最重的负罪下解放出来了。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以来我一直害怕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但是今天我反而不怕了。

  “在三亿个时间颗粒之前,在边缘世界和母世界的惨烈战争中,我曾经作出过一个艰难的决定,那就是取消二向化的计划。当时曾经有很多人质疑我的决定,直到边缘世界被击败后,反对的声音才低落下去。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天渊族的使命就是守护母世界,二向化也必将摧毁母世界,我不能冒这个险。所以当引力攻击出现时,我难受极了。因为如果我们二向化了,很有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都是我的错。”

  “但是你的话让我明白了,创世神创造我们的旨意,不是让我们永生,而是让我们过好每一个时间节点,然后平静地走向自己的灭亡。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时间颗粒和一百亿个时间颗粒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谢谢您,我王!”歌者激动地说,“我憎恶二向化!在那个平面的世界里生活哪怕一天都令我感到窒息,何况是要生活一辈子!那简直是最可怕的无期徒刑。对其他犯人的囚禁还只是囚禁在一个空间里,而我们却要被囚禁在一个无限薄的平面上,那真是莫大的悲哀!”

  “你真的这么想,长老?”王也有些感动,“我和你有着一样的想法,可是长老和将军们并不理解。看来我应该升你为首相才对。”

  “您现在升也不迟,我王。那样我就将作为母世界的最后一任首相载入史册了。”

  “那不可能,这还需要长老院和议会的批准,而现在是来不及了。恐怕你只能作为母世界最后一个企图篡夺首相之位的野心家被载入史册。”

  他们一起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实际上是一种表示欢乐的肢体语言,是摇晃触角的和谐之舞。又过了一会儿,王说:

  “我们再唱一遍那首古歌谣好么,歌者?”王直呼了歌者的姓名。

  “好的,我——”

  “别叫我“王”了,从今以后我已经卸下了王的权责,我的名字叫——红。”王打断他说。

  “好的,红。”歌者也坦然接受了这一点。是的,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于是他们合唱起了那首亘古以来的歌谣,或许那是在这个宇宙之前不知多少个宇宙,创世神们在他们的世界刚刚开始时吟唱的句子: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

  歌者终于听到了王的声音,幽冷而火热,如同燃烧的冰彗星,如同冷凝的太阳火海,如同星系之河的悠远、如同冷却星云的沉郁、如同他从未有过的爱……

  天渊人的歌唱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电磁波振动,天渊人称为原始膜,他们可以用目光直接“看到”自己的歌声。歌者看到,王的歌声在周围空间中起了一阵奇光异彩的波动,似乎整个空间变成一个水银湖,王的歌如同星星雨落在湖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和他歌声的波纹相互碰撞、协调、融合……

  这大概就是“时间上美丽的条纹”了吧?歌者神智恍惚地想着。

  还有“灵态的飞行”,那就是飞向存在的尽头,飞向天渊……

  毁灭的时刻到了。

  在达到粉碎极限时,母世界破碎了,巨大的爆炸从内部将它撕裂。在圣火残余能量的保护下,王和歌者悬浮在空中,看着脚下的世界出现长长的裂纹,然后是巨大的鸿沟,最后被撕开,露出宏大而精密的内部构造……那些他们不敢想象,也无法理解的伟大神秘结构呈露在他们面前,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最后的反制措施已经毁灭,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放逐死神的回归。他们被从世界内部喷涌的疯狂的气流卷着,吹上了天空,目瞪口呆地看着下方最后的毁灭之美。

  “歌者,我怕。”王说,依偎在歌者怀里,将她的思想体呈露在歌者面前。歌者沉入王的思想体中,在一个陌生意识中感到无限的迷醉。王也探入了歌者的思想体,在刚者的思想体中又触摸到了自己探入对方的思想体……思想体相互纠缠着。二人在战栗中,完成了天渊人最古老的相爱仪式,融为一体。

  此时,歌者的分意识提示他,在他真实肉身所处的星星云里,种子的能量已经耗尽,小弹星者的二向箔正疯狂地把他拖到那个恐怖的死亡平面上去。他在那个世界的死只怕比在这个世界的死来得还要快些。

  “来得正好。”他幸福地想,伸出所有的触角,搂紧了颤抖的王。

  ……

  在两个构造长度之外的黑暗空间中,死亡天使虽然看不到在天渊里发生了什么,但他精确地掌握着母世界毁灭的时间。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时刻。

  当然,只要他愿意,一伸手就可以拯救那个世界。只要拉动一根无形的弦,引力常数就会恢复正常。再拉一下,甚至会变得更小,无限小……那样的话,天渊也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大铁球,再也没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如果那个世界的人们落到那个铁球上,说不定还可以在上面蹦蹦跳跳呢。

  只要他伸一伸手……

  终于,死亡天使伸出了左手,在虚空中作了一个虚抓的动作,一团火出现在他的手心。那团火很快就熄灭了,变成一个有形有质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杯,杯中有一种碧绿色的古怪液体。

  死亡天使将那个玻璃杯抓在手中,他创造的温度、气压、引力条件使它看上去和故乡的一模一样。他端凝了那个杯子片刻,将它一饮而尽,满意地吁了一口气,随后又再次伸出手去。

  “再来一杯绿色风暴。”他喃喃自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