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我渡过了幸福的一生么?

  孤独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数百年的休眠,然后是几十年在三体人舰队上的痛苦煎熬,最后,靠着那枚“戒指”的帮助,他终于脱离了三体人,到了和程心约好的这颗星星上。

  然而却见到了另一个女子,爱上了她,和她共渡余生。

  最初两年,生活还是比较轻松的,但是在第三年,“戒指”消失了。

  “戒指”本来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影子”的纤维光环,和那个小宇宙一样,那是“影子”馈赠给他的礼物。

  【找出隐藏者,发动反制……它会帮助你的……】

  当他在一次从迷梦中醒来后,又想起影子的一部分“意识形”时,也许是被他苏醒的意识所召唤,“戒指”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上,发着幽幽的银光,简直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影子”。

  他花了几天时间,凭着一星半点的记忆,才明白了如何对“戒指”进行初步操作。戒指是依赖意识控制启动的,有着许多不可思议的超级技术,比如开启小宇宙的入口;解析和控制三体人的飞船电脑系统;对飞船进行自动改装,使之具有无与伦比的卓越性能;进行小规模的纯能化,制造出他所需要的物品,他至今也只弄明白了其中一小部分。但他知道,全面启用“戒指”,使之发挥全部威力,必须要进行意识形思维的能力才行。而他根本不具有这样的思维力。

  他很奇怪为什么影子馈赠给他这样威力强大的神器。当然影子本身已经死了,可能只是一个智能程序,而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对付神秘的隐藏者。但影子凭什么认为他会承担起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一个凡人,在苍茫宇宙中的位置和作用比一粒灰尘强不了多少,竟被嘱托去对抗曾摧毁影子这样的神级文明的强大力量?天方夜谭。他在半癫狂半昏迷的状态下,也没有答应影子的要求,虽然在不清醒中,他也无法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和这样一个强大的黑暗文明作战。但他记起了影子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他一直不明白影子那句话,一度他以为那是影子已经看透了他的深层意识,知道他必然会接受这个使命。当他脱离了三体人,斗志昂扬之时,也曾经认为自己是责无旁贷。但是最终,他被黑域困在了这个小小的星球上,丧失了一切斗志,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

  也许他的心意转变就是“戒指”消失的缘故?又或者,这个黑域星系中某种特殊的效应消解了戒指的能量?毕竟在这个光速慢得不可思议的世界中,什么都可能发生。就连影子也无法预料。

  “戒指”消失之前很久,飞船的剩余能量就枯竭了。在“戒指”也消失后,他们几乎不能使用任何高科技。他和艾AA不得不过上了男耕女织,不,近乎茹毛饮血的生活。

  除了老死在这个星球上,进入小宇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但这条路也被他们自己堵死了。

  程心后来的猜测是部分正确的,最初,艾AA不愿意进入小宇宙。听完云天明的讲述后,对她来说小宇宙已经不是一个礼物,而是一个坟墓。她不愿跨过百亿年的时间,去看到这宇宙最后的结局。她预感到,进入小宇宙之后,云天明就会接受影子的使命,到百亿年之后的世界去和隐藏者做最后的决斗,以挽救这个降维的宇宙。所以她不愿意进去,她不愿意看到爱人背上无法承担的责任,最后必然地被压垮。

  而云天明当然也不能抛下她,自己进去。

  后来,即使艾AA想进去也不可能了。戒指忽然消失后,云天明已经没有能力从外部更改小宇宙的进入权限,这一权限只包括他自己、程心和他从未见过的关一帆。艾AA是永远无法进去的。

  他也许可以从内部更改权限,但他连进入小宇宙一瞬也不敢,他知道小宇宙的时间流逝是独立于大宇宙的,即使他进去后立刻退出,也可能是上百万年过去了,在门口等候的艾AA将早已经化为灰土。

  他只有陪着艾AA慢慢变老。

  在他们生活的第二年,艾AA就怀孕了,但是也许是水土不服,却以意外小产而告终。以后,她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不过这样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云天明知道,即使他们真的有孩子,失去了高科技的保护,在这个蛮荒的星球上也很难长期繁衍下去。何况他们要怎样繁殖后代呢?必然要兄弟姐妹乱伦,那将会造成大量的白痴和疯子。然后在两三代人之内,丧失了一切文明,赤身裸体,流着哈喇子,在丛林和雪地中,撕咬着,打斗着,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最终出现。

  何况他知道,在几百光年外,在那些正常的世界里,他的幸存同胞们仍然在银河纪元里,延续和繁荣着人类的文明,他这个人类的罪人,可以不必背上延续人类物种的责任了。

  所以他和艾AA两个人相依为命,过了一辈子。总体来说,他们的漫长一生仍然是快乐的。只是在他们的一生中,总是怀着无比的恐惧,害怕失去对方。那样的话,他们就彻底孤独了。

  但这一天终于来了。今天早上,满头白发的艾AA在他怀里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她去得很安详,嘴角都带着微笑。他也没有感到过多的悲伤,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将随爱人而去。

  云天明觉得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好留恋了。他早已经该死了,七个多世纪前就该死在安乐死的病榻上。他多活了七百年,大概超过了除了程心之外的任何人,如今世界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已经离去,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也曾经想过,走进小宇宙去看一眼,看看那神秘的世外桃源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但一种老人的恐惧随即攫住了他,他害怕与爱人在时间和空间上永远分离,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世界末日。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手无缚鸡之力,随时可能倒毙,他只想去得安心一点。他也不想了解更多了,他知道的还不够多么?

  他知道宇宙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千万星河化为一副壮丽的卷轴,卷轴化为一道无限长的银线,银线缩成一个点,消失在黑暗中,然后,黑暗本身亦消失不见。代表“最后”的,是一个虚空的意象,什么都没有。

  他看到了宇宙的未来:既没有什么热寂,也不会有坍缩,更不会重新大爆炸,宇宙将会变得什么都没有,消失在虚空之中,这就是降维的真正含义。每一个维度的消失都会带来无尽物质和能量的损失,变为虚无。

  正如古代的先知所吟唱的:“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而这些又与他何干?他在几小时内就会化为虚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为了安葬艾AA和他自己,云天明花了整个下午挖了一个大坑,他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干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心跳加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其实他直接倒在地上死掉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终究有入土为安的习惯。

太阳落下去了,晚霞在天边黯淡下来。最后光明亦已消失,时候到了。

  云天明左手里攥着一束艾AA的头发,屈身躺进了坑里,躺在了爱人身边,然后像盖被子一样,将尽可能多的土壤从坑边上拨进坑里,盖住了他们的身体。最后,他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枚生锈的铁片。

  他仰面看着蓝星的天空。那里有几颗寒星刚刚显出光芒来,当然不包括太阳。那颗恒星在三百多年外已经永远地熄灭了。

  但他看到了一个闪烁的银色光点,他知道那是程心和关一帆的飞船。在这四十多年中,他常常可以看到他们的飞船,以低光速绕着蓝星旋转着。已经过去的四十多年,对于他们来说,说不定只有几小时,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但总有一天,他们终会降落在蓝星上,也许会发现自己留下的那个小宇宙。他们会进去,直到宇宙的末日么?

  他们也会像他和艾AA那样,一生一世在一起么?

  无论如何,那时候他连骨头都化成灰了。希望他们能看到他和艾AA在岩石上留下的字迹吧。

  云天明凝望着天空,笑了笑,心情宁和而恬淡,对着他一生中曾经最刻骨铭心的爱说出了她永远也听不到的祝福:

  “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随后,他用铁片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颈动脉,鲜血喷涌了出来。

  一切都结束了。

  ……

  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最初只有虚空,他与虚空是一体的。但在虚空中,一个声音出现了,最初若有若无,然后渐渐清晰和明了起来:

  “……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 我们也要改变。这必朽坏的总要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这必朽坏的既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既变成不死的;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

  似乎还在小时候偶尔被母亲带着去过的那间教堂里,似乎还在聆听那个牧师的讲道,只是不知怎么,自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都怪那家伙的讲演太无聊。自己竟睡了多长时间?有半个小时么?母亲怎么也不叫醒自己?

  光出现了。无形的虚空变成了有形质的黑暗,而黑暗又被光的压力扰乱了,变淡薄了。朦胧纷扰的思绪中,男人忽然感到眼皮上透着光亮,似乎有什么光源正在照着自己。

  他睁开了眼睛。顿时那些梦境的残留都退去了,男人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里,诡异的黑暗天空下,一丝丝散乱的星光映入他的眼帘。

  但那光不是来自于星光,而是来自于他身边。

  男人抬起手臂,发现左手无名指上,一个半透明的圆环正在发出熠熠的光辉。

  圆环中还有着圆环,层层嵌套,无穷无尽……

  但他没有感到任何分量,因为那个圆环只是一个虚影,并没有任何实体。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的“戒指”。它复活了。

  戒指的光芒将他躺着的整个赤裸身躯照亮,男人略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顿时呆住了。

  光洁的肌肤、乌黑的头发、丰硕的胸肌、矫健的双腿……还有他感到从体内迸发的充沛力量。男人发现自己比有生以来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年轻、健康、充满活力。

  男人向身边看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躺在那里,好像他的祖母一样。没有人会相信那是他的妻子。而在他睡去之前,他们还一样的苍老。

  男人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除了光滑的皮肤,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伤口或疤痕。

  等等,什么也没有?

  男人深深按住了自己的脖颈,却感受不到任何脉动。他惊骇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也没有任何心跳。

  男人有一种想要大口喘气的冲动,却发现自己没有气可以喘。他抚摸着自己的额头,那里就和深夜异星上的石块一样冰冷。

  男人跳了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切活动如常。如果说有什么不正常的,那就是太正常了:每一个动作都流畅之极,一举手,一抬足,都充满了力量。他从前病怏怏的身体可从来没有那么听话过。

  男人又想到了什么,奔向附近的一个小湖,似乎他的大脑一发出指令,他的身体便如箭射出,每一步都如猎豹般矫健,掠过蓝色的草地。几秒钟后,就来到了上百米外的湖畔。在戒指的柔和光照下,淡黄色的湖水印出了他的面容。

  他变成了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