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Ice 默认了这话。此时他感觉自己在心灵上确实与两个世纪前的 丁仪相通了,他们都在驶向一个巨大的未知,驶向同样未知的命运。

  “不要担心,这次我们应该相信直觉了。”瓦西里拍拍白 Ice 的肩膀说, 但他的安慰对后者没起什么作用。

  太空艇很快驶到了纸条旁边。两人检查了宇宙服后,打开太空艇的 舱盖,暴露在太空中,并微调太空艇的位置,使纸条悬浮在他们头顶上方 不到半米的地方。他们仔细地打量着那块方寸大小的洁白平面,透过这洁白他们也看到了后面的星星,证实纸条是一块发光的透明体,只是自身 的光线淹没了后面透出的星光,使透过它看到的星星有些模糊。他们又 起身从艇中升起一些,使纸条的平面与自己的视线平齐,正如传回的图像 显示的那样——纸条没有厚度,从这个方向看,它完全消失了。瓦西里向 纸条伸出手去,立刻被白 Ice 抓住了。

  “你干什么?!”白 Ice 厉声问道。他透出面罩的目光说出了剩下的话, “想想我的导师吧!”

  “如果它真是一封信,也许需要我们这些智慧生命的本体直接接触才 能释放出信息。”瓦西里说着,用另一只手把白 Ice 的手拿开。

  瓦西里用戴着宇宙服手套的手接触纸条,手从纸条中穿过,手套表面 完好无损;瓦西里也没有收到任何心灵传输的信息。他再次把手穿过纸 条,并且停在那里,让那个小小的白色平面把手掌分成两个部分,仍然没有任何感觉,纸条与手掌接触的部分呈现出手掌断面的轮廓线,它显然没 有被切断或弄破,而是完好无损地穿过了手掌。瓦西里把手抽回来,纸片 又以原状悬浮在原位,或者说以每秒两百千米的速度与太空艇一起飞向 太阳系。

  白 Ice。也试着用手接触了一下纸条,又很快抽回来,“它好像是另一个 宇宙的投影,与我们的世界全无关系。”

  瓦西里则关心更为现实的问题,“如果什么东西都不能对它产生作 用,我们就没办法把它带到飞船中进一步研究了。”

  白 Ice 笑了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事,你忘记《古兰经》中的故事了? 如果大山不会走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可以走向大山。”

  于是,“启示”号缓缓驶向纸条,与它接触后使它进人飞船内部,然后 慢慢调整位置,使纸条悬浮在飞船的实验舱中,如果在研究中需要移动纸 条,则只能通过移动飞船本身来做到。这种奇特的操纵开始有些困难,好 在“启示”号原是一艘勘探柯伊伯带小天体的飞船,具有优良的位置控制 能力,引力波天线也加装了多达十二台微调发动机,在飞船的 A。I。熟悉后, 操纵就变得快捷而精确了。如果这个世界对纸条无法施加任何作用,那 就只能让世界围着它运动了。

  这是一个奇特的场景,纸条位于“启示”号的内部中心,但在动力学上 与飞船没有任何关系,两者只是重叠着以相同的速度向太阳系运动。

  进入飞船后,由于背景光的增强,纸条透明的性质更明显了,透过它 可以清晰地看到后面的景物。它此时不再像纸条,而像一小张透明膜,仅 以其自身发出的弱光显示其存在,但人们仍把它称为纸条。当背景光很 强时,甚至会在视觉上失去它,研究者们只得把实验舱的照明调到很暗, 这样纸条才能醒日些。

  研究者们首先测定纸条的质量,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通过测定它产生 的引力来进行,但在引力测定仪的最高精度上没有任何显示,所以纸条的 质量可能极小,甚至为零。对于后一种情况,有人猜测它是不是一个宏观 化的光子或中微子,但从其规则的形状看,显然是人工制造物。

  对纸条的分析没有进一步的成果,因为所有频段的电磁波穿透它后。 都观察不到任何衍射现象,各强度的磁场对它也没有任何影响,这东西 似乎没有内部结构。

  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探测小组对纸条仍然接近一无所知,只观察到 一个现象:纸条发出的光和引力波在渐渐减弱,这意味着它发出的光和引 力波可能是一种蒸发现象。由于这两者是纸条存在仅有的依据,如果它 们最后消失,纸条也就消失了。

  探测编队接到了预警中心的信息,大型科考飞船“明日”号已经从海 王星群落起航,七天后与探测编队会合,“明日”号上有更完善的探测研究 装备,可对纸条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随着研究的进行,飞船上的人们对纸条的戒心渐渐消失,不再小心翼 翼地与它保持距离。知道它与现实世界不发生任何作用,也不发出有害 辐射,便开始随意触摸它,让它穿过自己的身体,甚至还有人让纸条从自 己的双眼处穿进大脑,让别人拍照。白 Ice 看到后突然发起火来:“别这样!这一点儿都不好玩儿!”他大喊道,然后离开工作了二十 多个小时的实验舱回到自己的舱室中。

  一进门,白 Ice 就把照明关上,想睡觉。但在黑暗中他突然有一种不 安,感觉纸条随时会从某个方向发着白光飘进来,于是又把照明打开,他 就悬浮在这柔和的亮光中,陷入了回忆。

  与导师的最后分别是一百九十二年前的事了,现在仍历历在目。那 是一个黄昏,他们两人从地下城来到地面,开车进人沙漠。丁仪喜欢这样, 他喜欢在沙漠中散步思考,甚至喜欢在沙漠中讲课,这有时让他的学生苦 不堪言。他曾这样解释这种怪癖:“我喜欢荒凉的地方,生命对物理学是一 种干扰。”

  那天的天气很好,没有风沙,初春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味道。师生 二人躺在一道沙坡上,华北沙漠笼罩在夕阳中。往日,白艾思觉得这些连 绵起伏的沙丘很像女人的胴体(这好像也是经导师点拨悟出的),但现在 感觉它们像一个裸露的大脑,这大脑在夕阳的余晖中呈现出迷离的沟回。

  再看天空,今天居然在灰蒙蒙中显出点久违的蓝色,像即将顿悟的思 想。

  丁仪说:“艾思啊,我今天要对你说的这些话,你最好不要对别人说, 如果我回不来你也不要对别人说,倒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不想让人家 笑话。”

  “丁老师,那你可以等回来后再对我说。”

  白艾思并不是在安慰丁仪,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时他仍沉浸在胜利的 幻想和狂喜中,认为丁仪此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丁仪没有理会白艾思的话,指指夕阳中的沙 漠说,“不考虑量子不确定性,假设一切都是决定论的,知道初始条件就可 以计算出以后任何时间断面的状态,假如有一个外星科学家,给它地球在 几十亿年前的所有初始数据,它能通过计算预测出今天这片沙漠的存在 吗?”

  白艾思想了想说:“当然不能,因为这沙漠的存在不是地球自然演化 的结果,沙漠化是人类文明造成的,文明的行为很难用物理规律把握吧。”

  “很好,那为什么我们和我们的同行,都想仅仅通过对物理规律的推 演,来解释今天宇宙的状态,并预言宁宙的未来呢?”

  丁仪的话让白艾思有些吃惊,他以前从未表露过类似的思想。

  白艾思说:“我感觉这已经是物理学之外的事了,物理学的目标是发 现宇宙的基本规律,比如人类使地球沙漠化,虽不可能直接从物理学计算 出来,但也是通过规律进行的,宇宙规律是永恒不变的。”

  “嘿嘿嘿嘿嘿嘿。。。。。。”丁仪突然怪笑起来,后来回想起来,那是白艾思 听到过的最邪恶的笑。其中有自虐的快感,有看着一切坠入深渊时的兴 奋,用喜悦来掩盖恐惧,最后迷恋恐惧本身,“你的最后一句话!我也常常 这样安慰自己,我总是让自己相信。在这场伟大的盛宴中。永远他妈的有 一桌没人动过的菜。。。。。。我就这样一遍遍安慰自己,在死前我还会再念叨 一迫的。”

  白艾思感觉丁仪走得更远了,如梦吃一般,他不知该说什么。

  丁仪接着说:“在危机初期,当智子首次扰乱加速器时,有几个人自 杀。我当时觉得他们不可理喻,对于搞理论的,看到那样的实验数据应该 兴奋才对。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些人知道的比我多,比如杨冬,她知道的 肯定比我多,想得也比我远,她可能知道一些我们现在都不知道的事。难 道制造假象的只有智子?难道假象只存在于加速器末端?难道宇宙的其 他部分都像处女一样纯真,等着我们去探索?可惜,她把她知道的都带走 了。”

  “如果她那时和您多交流一些,也许就不会走那条路。” “那我可能和她一起死。” 丁仪把身边的沙挖了一个坑,看着上面的沙像水一样流下来,“如果我回不来,我屋里那些东西都归你了,我知道,你对我从公元世纪带来的 那些玩意儿很眼馋。”

  “那是,特别是那一套烟斗。。。。。。不过,我想我得不到那些东西的。” “但愿如此吧,我还有一笔钱。。。。。。” “老师,钱的话。。。。。。” “我是想让你用它去冬眠,时间越长越好,当然,这得你自愿。我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让你替我看看结局,物理学的大结局;二是。。。。。。怎么说 呢,不想让你浪费生命,等人们确定物理学是存在的,你再去做物理也不 迟嘛。”

  “这好像是。。。。。。杨冬的话。” “可能并非妄言。” 这时,白艾思注意到了丁仪刚才在沙坡上挖出的小坑,那个坑在迅速扩大。他们赶紧站起来退到一旁,看着沙坑扩张,坑在扩大的同时也在加 深,转瞬间,底部就没入黑影中看不到了,沙流从坑的边沿汹涌地流人,很 快,坑的直径已经扩大到上百米,附近的一个沙丘被坑吞没了。白艾思向 车跑去,坐到驾驶位上,丁仪也跟着坐上来。这时,白艾思发现车随着周 围的沙一起缓缓向坑的方向移动,他立刻发动了引擎,车轮转动起来,但 车仍继续向后移动。

  丁仪说着,又发出那邪恶的笑:“嘿嘿嘿嘿嘿嘿嘿。。。。。。”

  白艾思把电动引擎的功率加到最大,车轮疯狂地旋转着,搅起片片沙 浪,但车体却不可遏止地随着周围的沙子向坑移动,像放在一张被拉动的 桌布上的盘子。

  “尼亚加拉瀑布!尼亚加拉瀑布!嘿嘿嘿嘿。。。。。。”丁仪喊道。

  白艾思回头一看,见到了使他血液凝固的景象:沙坑已经扩大到目力 可及的范围,整个沙漠都被它吞没,一眼望去,世界就是一个大坑,下面深 不见底,一片黑暗;在坑沿上,流沙气势磅礴地倾泻而下,形成黄色的大瀑 布。丁仪说得并不准确,尼亚加拉瀑布只相当于这恐怖沙瀑微不足道的 一小段,沙瀑从附近的坑沿一直延伸至远在天边的坑的另一侧,形成一个 漫长的沙瀑大环,滚滚下落的沙流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世界在解体一 般!车继续向坑沿滑去,且速度越来越快,白艾斯拼命踩住功率控制板, 但无济于事。

  “傻瓜,你以为我们能逃脱?”丁仪怪笑着说,“逃逸速度,你怎么不算 算逃逸速度?你是用屁股读的书吗?嘿嘿嘿嘿·。。。。。。”

  车越过了坑沿,在沙瀑中落下去,周围一起下落的沙流几乎静止了, 一切都在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下坠!白艾思在极度惊恐中尖叫起来,但 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丁仪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没有没被动过的宴席,没有没被动过的处女。哇 嘻嘻嘻嘻嘻嘻。。。。。。哇哈哈哈哈哈。。。。。。”

  白 Ice 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是满身冷汗,周围也悬浮着许多汗 滴。他浮在半空僵了一会儿后,冲出去,来到另一间高级舱室,费了好大 劲儿才叫开门,瓦西里也正在睡觉。

  “将军,不要把那个东西,那个他们叫纸条的东西放在飞船里;或者说 不要让‘启示’号停在那东西上,立刻离开它,越远越好!”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直觉。”

  “你脸色很不好,是累了吧?我觉得你过虑了,那东西好像。。。。。。好像 什么都不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应该是无害的。”

  白 Ice 抓住瓦西里的双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别傲慢!” “什么?” “我说别傲慢,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想想水滴吧!” 好像白 Ice 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瓦西里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点头,“好吧,博士,听你的。‘启示’号离开纸条,与它拉开一千千 米的距离,只在它附近留下一艘太空艇监视。。。。。。要不,两千千米?”

  白 Ice 松开抓着瓦西里的手,擦擦额头说:“你看着办吧,反正远些好, 我会尽快写一个正式报告,把我的推测上报总部。”说完,他跌跌撞撞地飘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