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队长从沙滩上找了一只最小的船,用马拖到水边,就在浪花刚舔到 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从其他的船上找到两支旧桨。他让公主和打 伞的宽姨上了船,将宽姨拿出来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剑上递给公 主,告诉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里。然后他向海里推船,一直推到水 齐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划桨,小船载着三人向墓岛方向驶去。

  饕餮鱼的黑鳍在周围的海面上出现,向小船围拢过来。公主坐在船 尾,把穿在剑上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涌现一大团 泡沫,在早晨的阳光中发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团迅速膨胀至一人多高,并 在船尾保持这个高度,在后面则随着船的前行扩散开来,在海面形成雪白 的一片。饕餮鱼纷纷游进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绒毯上一样享 受着无与伦比的舒适惬意。公主第一次这么近看饕餮鱼,它们除了肚皮通体乌黑,像钢铁做成的机器,但一进入泡沫就变得懒散温顺。小船在平 静的海面上前进,后面拖曳了一条长长的泡沫尾迹。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 云带。无数的饕餮鱼从两侧游过来进入泡沫中,像在进行一场云河中的 朝圣。偶尔也有几条从前方游来的饕餮鱼啃几下船底,还把卫队长手中 的木桨咬下了一小块,但它们很快就被后面的泡沫所吸引,没有造成大的 破坏。看着船后海面上雪白的泡沫云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鱼,公主不 由得想起了牧师讲过的天堂。

  海岸渐渐远离,小船向墓岛靠近。 宽姨突然喊道:“你们看,深水王子好像接了一些!” 公主转头望去,宽姨说得没错,岛上的王子仍是个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显矮了一些,此时他仍背对着他们,眺望着别的方向。 公主收回目先,看着划船的长帆,他此时显得更加强健有力,强劲的 肌肉块块鼓起,两支长桨在他手中像一对飞翔的翅膀,推动着小船平稳前行。这人似乎天生是一个水手,在海上显然比在陆地更加自如。 “王子看到我们了!”宽姨又喊道。墓岛上,深水王子转向了这边,一手指着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惊奇的目光,嘴还在动,像喊着什么。他肯 定会感到惊奇,除了这只出现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后的泡沫扩散开 来,向后宽度逐渐增大,从他那个高度看过去,海面上仿佛出现了一颗拖 着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们很快知道王子并非对他们喊话,他的脚下出现了几个正常身高 的人。从这个距离上,他们看上去很小,脸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这个 方向看,有的还在挥手。

  墓岛原是个荒岛,没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岛上钓鱼时,陪同 他的有一名监护官、一名王宫老师、几名护卫和仆从。他们刚上岛,成群 的饕餮鱼就游到这片沿海,封死了他们回王国的航路。

  他们发现,现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岛越近,王子 就越矮。

  小船渐渐接近岛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们共八个人,大部分都穿着和王子一样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两个老者穿着 王宫的制服,但都已经很破旧了,这些人大都挂着剑。他们向海滩跑来, 王子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时,他看(上)去仅有其他人的两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卫队长加速划行,小船冲向岛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 船身震动了一下,差点把公主颠下船去,船底触到了沙滩。那些已经跑到 海滩上的人看着小船扰像不前,显然怕怕水中的饕餮鱼,但还是有四个人 跑上前来,帮忙把船稳住,扶公主下船。

  “当心,公主不能离开伞!”下船时宽姨高声说,同时使伞保持在公主 上方,她这时打伞已经很熟练了,用一只手也能保持伞的旋转。

  那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时而看看旋转的黑伞,时而看看小船经 过的海面——那里,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无数饕餮鱼形成了一条黑白相间的海路,连接着墓岛和王国海岸。 深水王子也走上前来,这时,他的身高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比这群人 中的两个高个子还矮一些。他看着来人微笑着,像一个宽厚的渔民,但公主却从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剑,热泪盈眶地喊道:“哥哥,我 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着,点点头,向公主伸出双手。但几个人同 时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来者与王子隔开,其中有人佩剑已出鞘,警 惕地盯着刚下船的卫队长。后者没有理会这边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 的剑察看,为了避免对方误会,他小心地握着剑尖,发现经过这段航程,那 块穿在剑上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们必须证实公主的身份。”一位老者说,他身上破旧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齐,脸上饱经风霜,但留着像模像样的胡须,显然在这孤岛岁月中他仍尽力保持着王国官员的仪表。 “你们不认识我了吗?你是暗林监护官,你——”宽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广田老师。” 两位老者都点点头。广田老师说:“宽姨,你老了。” “你们也老了。”宽姨说着,腾出一只转伞的手抹眼泪。

  暗林监护官不为所动,仍一丝不苟地说:“二十多年了,我们一点都不 知道王国发生了什么,所以还是必须证实公主的身份,”他转向公主,“请 问,您愿意滴血认亲吗?”

  公主点点头。 “我觉得没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说。 “殿下,必须这样做。”监护官说。 有人拿来两把很小的匕首,给监护官和老师每人一把。与这些人锈迹斑斑的佩剑不同,两把匕首寒光闪闪,像新的一样。公主伸出手来,监 护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轻轻划了一下,用刀尖从破口取了一滴血。 暗林老师也从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样,监护官从老师手中拿过匕首,小心 翼翼地把刀尖上的两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变成了纯蓝色。

  “她是露珠公主。”监护官庄重地对王子说,然后同老师一起向公主鞠 躬。其他的几个人都扶着剑柄单膝脆下,然后站起来闪到一边,让王子和 公主兄妹拥抱在一起。

  “小时候我抱过你,那时你才这么大。”王子比画着说。

  公主向王子哭诉王国已经发生的事,王子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他 那饱经风霜但仍然年轻的脸上表情一直从容镇定。

  大家都围在王子和公主周围,静静地听着公主的讲述,只有卫队长在 做着一件奇怪的事。他时而快步跑开,在海滩上跑到很远的地方看着王 子,然后又跑回来从近前看他,如此反复好几次,后来宽姨拉住了他。

  “还是我说得对,王子不是巨人吧。”宽姨指指王子低声说。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卫队长也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我们 看一般的人,他离得越远在我们眼中就越小,是吧?但王子不是这样,不 管远近,他在我们眼中的大小都是一样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远看还是 这么高,所以远看就像巨人了。”

  宽姨点点头,“好像真是这样。” 听完公主的讲述,深水王子只是简单地说:“我回去。” 回王国的船只有两只,王子与公主一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余八人乘另一只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载着王子一行来墓岛的船,有些漏水,但还 能短程行驶。在来时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一些,但无数的饕餮鱼仍然浮 在海面上很少动弹,有些饕餮鱼被船头撞上,或被桨碰到,也只是懒洋洋 地扭动几下,没有更多的动作。大船破旧的帆还能用,在前面行驶,从漂 浮一片的饕餮鱼群中为后面的小船开出一条路来。

  “你最好还是把香皂放到海里,保险一些,万一它们醒过来怎么办?‘· 宽姨看着船周围黑压压的饕餮鱼,心有余悸地说。

  公主说:“它们一直醒着,只是很舒服,懒得动。香皂只刹一块半了, 不要浪费,而且我以后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这时,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卫军!”

  在远处王国的海岸上出现了一支马队,像黑压压的潮水般涌上海滩, 马上骑士的盔甲和刀剑在阳光中闪亮。

  “继续走。”深水王子镇定地说。 “他们是来杀我们的。”公主的脸色变得苍白。 “不要怕,没事的。”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说。 露珠公主看着哥哥,现在她知道他更适合当国王。 由于是顺风,尽管航道上有懒洋洋漂浮着的饕餮鱼阻碍,回程也快了许多。当两艘船几乎同时靠上海滩时,禁卫军的马阵围拢过来,密集地挡 在他们面前,像一堵森严的墙壁。公主和宽姨都大惊失色,但经验丰富的 卫队长却把提着的心多少放下一些,他看到对方的剑都在鞘中,长矛也都 竖直着;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马上的禁卫军士兵的眼睛,他们都身 着重甲,面部只露出双眼,但那些眼睛越过他们盯着海面上那漂浮着饕餮 鱼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一名军官翻身下马,向刚靠岸 的船跑来。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监护官、老师和几名执剑的卫士把王子 和公主档在后面。

  “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无礼!”监护官暗林对禁卫军举起 一只手臂大声说。

  跑过来的军官一手扶着插在沙滩上的剑,对王子和公主行单膝礼,“我们知道,但我们奉命追杀公主。” “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而冰沙是谋害国王的逆绒!你们怎么能听他的调遣?!” “我们知道,所以我们不会执行这个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经于昨天下午加冕为国王,所以,禁卫军现在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指挥。” 监护官还想说什么,但深水王子从后面走上前来制止了他,王子对军官说:“这样吧,我和公主与你们一起回王宫,等见到冰沙后,把事情做个 了结。”

  在王宫最豪华的宫殿中,头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于他的大臣们纵 酒狂欢。突然有人来报,说深水王子和寨珠公主统帅禁卫军从海岸急速 向王宫而来,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宫殿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深水?他是怎么过海的?难道他长了翅膀?”冰沙自语道,但并没 有像其他人那样面露惊恐,“没什么,禁卫军不会受深水和露珠指挥,除非 我死了。。。。。。针眼画师!”

  随着冰沙的召唤,针眼画师从暗处无声地走出,他仍然穿着那身灰斗 篷,显得更瘦小了。

  “你,带上雪浪纸和绘画工具,骑快马去深水来的方向,看他一眼,然 后把他画下来。你见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边一出现你就能 远远看到的。”

  “是,我的王。”针眼低声说,然后像老鼠一样无声地离去了。

  “至于露珠,一个女孩子,成不了大气候,我会尽快把她的那把伞枪走 的。”冰沙说着,又端起酒杯。

  宾会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忧心仲钟地离去,只剩下冰沙一人 阴郁地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冰沙看到针眼画师走了进来,他的心立刻提了起 不,不是因为针眼两手空空,也不是因为针眼的样子——画师右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样,而是因为他听到画师的脚步声。以前,画师走路悄无声息,像灰鼠一般从地面滑过,但这一刻,冰沙听 到他发出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像难以抑制的心跳。

  “我的王,我见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画下来。”针眼低着头说。 “难道他真的长了翅膀?”冰沙冷冷地问。 “如果是那样我也能画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一根羽毛都画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没有长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视原 理。”

  “什么是透视?”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们的视野中都是近大远小,这就是透视原 理。我是西洋画派的画师,西洋画派遵循透视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画出 他。”

  “有不遵循透视原理的画派吗?”

  “有,东方画派,我的王,你看,那就是。”针眼指指大厅墙上挂着的一 幅卷轴水墨画,画面上是淡雅飘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雾似水,与旁边 那些浓墨重彩的油画风格迥异,“你可以看出,那幅画是不讲究透视的。 可是我没学过东方画派,空灵画师不肯教我,也许他想到了这一天。”

  “你去吧。”王子面无表情地说。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宫了,他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你。但 我不会等着让他杀死,我将自我了断,我要画出一幅登峰造极的杰作,用 我的生命。”针眼画师说完就走了,他离去时的脚步再次变得悄无声息。

  冰沙招来了侍卫,说:“拿我的剑来。”

  外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开始隐隐约约,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骤, 最后在宫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剑走出宫殿。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宫殿前长长的 宽石阶,露珠公主跟在他后面,宽姨为她打着黑伞。在石阶下面的广场上, 是黑压压的禁卫军阵列,军队只是沉默地等待,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哪一 方。冰沙第一眼看到深水王子时,他有普通人的一倍身高,但随着他在台 阶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渐渐降低。

  有那么一瞬间,冰沙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时,他已经 知道了饕餮鱼群正在游向墓岛海域,但还是诱骗深水去墓岛钓鱼。当时 父王在焦虑中病倒了,他告诉深水,墓岛有一种鱼,做成的鱼肝油能治好 父王的病。一向稳重的深水竞然相信了他,结果如他所愿一去不返,王国 里没人知道真相,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

  冰沙很快打断思绪回到现实,深水已经走上宫殿前宽阔的平台,他的 身高已与正常人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