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基本的探测设备,以及从奥尔特星云发回可识别信号所需的 天线尺寸和同位素电源的质金,总重两至三吨吧。”

  “不行!”瓦季姆坚决地摇摇头,“必须像程所说的那样:像羽毛一样 轻。”

  “把探测功能压缩到最低,一吨左右吧,这有点太少了,还不知行不 行。”

  “向左点吧,再把帆包括进去,总体重一吨。”维德说,“用全人类的力 量推进一吨的东西,应该够轻了。”

  在以后的一周时间里,程心的睡眠几乎全是在飞机上完成的。她现 在属于由瓦季姆率领的一个小组中,在美、中、俄和欧盟这四大航天实体 问奔波,布置和协调阶梯计划的可行性研究。程心这一周到过的地方比 她预计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从车窗和会议室的窗户看到外面的风 景。本来计划各大航天机构组成一个可行性研究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 究只能由各国航天机构各自进行,这样做的优点是能够对各国的结果进 行对比,得到更准确的结果,但 PIA 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许多。程心对此产 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因为这毕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HA 很快收到了来自美、中、俄和欧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 报告,结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个小小的好消息:辐射帆的面积可以大大 减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进一步优化,其质量可减至二十 公斤。然后是一个大大的坏消息:要想达到 P1A 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测器的整体质量要减到计划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两百公斤,去掉帆的质 量留给探测和通信装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汇报会上听到这个信息后,维德无动于衷地说:“不必沮丧,因为我 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届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阶梯计划的提 案被否决了。”

  七个常任理事国中的四个对阶梯计划投了否决票,否决的理由惊人 地一致:与 PlA 的航天专业人员的关注不同,他们对推进方式兴趣不大, 主要是认为探测器的侦察效果极其有限,用美国代表的话说:“几乎等于 零。”因为探测器没有减速能力,就是考虑到三体舰队的减速,双方也将至 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对速度擦肩而过(在探测器没有被敌舰捕获的 情况下),探测窗口很狭窄。由于探测器的质量限制,不可能进行雷达等主 动探测,只能进行信息接收的被动探测。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电磁波,而 敌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电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类目前 人类技术鞭长莫及的媒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智子的存在,探测器 计划从头到尾对敌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机会更渺茫了。总之,相对 于计划的巨大投人而言,所获甚微,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各大国对此不感 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把探测器推进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术,正因为 这一点,另外三个常任理事国才投了赞成票。

  “他们是对的。”维德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阶梯计划默哀。最难受的当然是程心,不过她安慰 自己,作为一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她这第一步走得很不错了,远远超出 自己的预料。

  “程,你很不快乐。”维德看着程心说,“你显然认为,我们要从阶梯计 划退却了。”

  人们吃惊地看着维德,眼神传达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却还能怎么样?

  “我们不退却。”维德站了起来,绕着会议桌边走边说,“以后,不管是 阶梯计划,还是别的什么计划什么事,只有我命令退却你们才能退却,在 此之前,你们只能前进。”他突然一改一贯沉稳冷淡的语调,像发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前进!前进!!不择乎段地前进!!!“ 这时维德恰在程心身后,她感觉背后像有座火山在爆发,吓得紧缩双肩差点惊叫起来。 “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瓦季姆问。 “送一个人去。” 维德吐出这几个字时又恢复了他冰冷的语调,这简短的一句与刚才惊天动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顺口滑出的一个余音。好半 天人们才反应过来,维德说的正是瓦季姆问的下一步,阶梯计划的下一 步,不是把这个人送到 PDC 或别的什么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阳系,送 到一光年之遥远的寒冷的奥尔特星云去侦察二体舰队!

  维德又重复他的习惯动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离会议桌,置身事外等 着听他们讨论。但没有人说话,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体舰队发射 探测器时一样,每个人都在艰难地咀嚼着他的想法,一点点解开他扔来的 这个线团。很快,他们发现这想法并不像初看起来那么荒唐。

  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这个人可以在冬眠状态下完成航行,人的质 量以七十公斤计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装备冬眠设备和单人舱(可以简单 到像一口棺材))o 但以后呢?两个世纪后与三体舰队相遇时,谁使他(她) 苏醒,苏醒后他(她)能做什么?

  这些想法都是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运行,谁也没有说出来,会议室仍在 一片沉默中,但维德似乎一直在读着众人的思想,当大部分人想到这一步 时,他说:“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这就需要让三体舰队截获探测器,或者说截获那个人。”瓦季姆说。 “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吗?”维德说“不是吗?”的时候两眼向上翻,似乎是说给上面另外一些人听的。会议室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智子 正幽灵般地悬浮在周围,在四光年外的那个遥远世界,还有一些“与会者” 在聆听他们的发言。每个人都时常忘记这件事,突然想起来时,除了恐惧, 还有一种怪异的渺小感,感觉自己像是一群被一个顽童用放大镜盯着的蚂蚁中的一个。想到自己制订的任何计划,敌人总是先于上级看到任何 (人的)自信心都会崩溃。人类不得不艰难地适应着这种自己在敌人眼中 全透明的战争。

  但这次,维德似乎多少改变了这种状况。在他的设想中,计划对于敌 人的全透明是一个有利因素。对于那个被发射出太阳系的人,他们无疑 知道其精确的轨道参数,如果愿意,可以轻易截获。虽然智子的存在已经 使他们对人类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个人类活标本的好奇心可能 仍然存在,三体舰队是有可能截获那个冬眠人的。

  在人类传统的情报战中,把一个身份完全暴露的间谍送人敌人内部 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这不是传统的战争,一个人类进人外星舰队的内 部,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无遗也一 样。他(她)在那里能做什么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他(她)成功地进 入那里,就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而三体人的透明思维和谋略上的缺陷,使 这种可能性更加诱人。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人体冬眠——人类在时间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项新技术,如果从社会学角度看可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当 这项技术在孕育中或刚出生时,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比如计算 机,最初不过是一个提高计算效率的工具,以至于有人认为全世界有五台 就够了。冬眠技术也是这样,在它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认为那只是为 绝症病人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治愈机会;想得再远些,也不过是一种远程星 际航行的手段。但当这项技术即将成为现实时,从社会学角度对它仅仅 一瞥,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完全改变人类文明面貌的东西。

  这一切都基于一个信念:明天会更好。 其实人们拥有这个信念只是近两三个世纪的事,更早的时候这个想法可能很可笑。比如欧洲中世纪与千年前的古罗马时代相比不但物质 更贫困,精神上也更压抑;至于中国,魏晋南北朝与汉朝相比,元明与唐 相比,都糟糕了许多。直到工业革命之后,人类世界呈不间断的上升态势 人们对未来的信心逐渐建立起来,这种信心在三体危机到来前夕达到了 高潮。这时,冷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虽然有环境问题等不愉快的事,但 也仅仅是不愉快,人类在物质享受方面急速进步,呈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 的态势,这时如果让人预测十年后,可能结果不一,但对于一百年后, 有人怀疑那是天堂。确定这点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 行了。

  所以,如果能够冬眠,很少有人愿意留在现在。 从社会学角度审视冬眠技术,人们发现,同为生物学上的突破,与冬 眠带来的麻烦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一后者的问题只是伦理上的, 且只有基督教文化会感到头痛;冬眠的隐患却是现实的,并影响整个人类 世界。这项技术一旦产业化,将有一部分人去未来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 在灰头土脸的现实中为他们建设天堂。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未来最大的一 个诱惑:永生。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步,人们相信永生在一到两个世纪后 肯定能成为现实,那么那些现在就冬眠的幸运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个台 阶。这样,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连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后果真的难以预料。

  这种局面很像危机爆发后的逃亡主义,以至于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把 它称为前逃亡主义或时间逃亡主义。危机前,各国政府对冬眠技术采取 了比对克隆人更严厉的压制措施。 但三体危机改变了一切,一夜之间,未来由天堂变成了地狱,甚至对 于绝症患者,未来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许他们醒来时世界已是一片火海, 连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机出现后,对冬眠技术的限制被全面解除,这项技术很快进入实用 阶段,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大幅度跨越时间的能力。

  为了调研佛那个面技术,程心来到海南三亚。中国医学科学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设在在这个炎热的地方。此时内地正值隆冬,这里却像春天 般舒适。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绿树掩映着的雪白建筑,目前在里面处于冬 眠状态的人又十几个人,但都是短期试验者,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要跨越 世纪的冬眠者。

  当程心问能否把一个人的冬眠设备质量降到一百公斤时,中心负责 人哑然失笑:一百公斤?一百吨都难! 当然,负责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话有 些夸张,在随后的参观和介绍中,程心得知冬眠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把 人冻起来,它的温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掇氏度左右,这时冬眠人体内 的血液被一种不冻的液体替代,在体外循环系统的作用下,人体主要器官 仍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动,只是这种活动极其微弱缓慢。“很像电脑 待机。”负责人说。一个冬眠人的全部设备包括冬眠舱、体外生命维持系 统和冷却设备,总重量在三吨左右。

  当与中心的技术人员探讨设备的小型化时,程心突然发现了一个惊 人的事实:如果冬眠中的人体温度要维持在零下五十摄氏度,那在寒冷的 外太空中,冬眠舱需要的不是冷却,而是加热!特别是在海王星轨道外远 离太阳的漫长航程中,空间温度接近绝对零度,维持零下五十摄氏度几乎 像烧一个锅炉,考虑到一至两个世纪的续航时间,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 电池加热,那样的话,负责人说的一百吨竟没太大夸张!

  在回到总部的汇报会上,各方的调研结果汇总后,人们再次陷人深深 的沮丧之中,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对维德有所期待。

  “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不是上帝!”维德扫视着会场说,“你们的 国家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做什么? 肯定不是养老和只报告坏消息吧? 我没 有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是你们的事情!”他说完使劲一蹬桌腿,在刺耳 的响声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远,同时他第一次违反会议室不能抽烟的规 定,点上了一支雪茄。

  人们又把目光转到新来的几位冬眠技术专家身上,他们都一言不发 并非是在思考,而是带着一种来自专业尊严的怒气:这些偏执狂在要求一 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许。。。。。。”程心怯生生地吐出两个字,犹豫地看看周围,她还是不习 惯 MD,“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维德把这话同烟雾一齐向她吐出来。 “也许。。。。。。不一定要送活人。”程心说。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都询问地看着冬眠专家们,他们都摇摇头,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程心接着解释:“把人急速冷冻到超低温,零下两百摄氏度以下,然后发射。不需要生命维持和加热系统,只有单人太空舱,可以做得很小很轻 薄,加上人体,总质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应该够了。这个人对人类而言肯 定是处于死亡状态,但对三体人呢?”

  一位冬眠专家说:“把急速深冻的人体复活,最大的障碍是防止解冻 过程中细胞结构的破坏,就像冻豆腐,解冻后成了海绵状,哦,你们大概没 吃过冻豆腐吧?’‘这个来自中国的专家问在场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 没吃过,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在三体人那里,也许他们有某种方法防 止这种损害,比如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个人体瞬 同时解冻到正常体温,这个人类做不到。我们当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冻, 但同时人体将被高温气化。“

  程心并没有太注意听他的话,她现在的思想集中在一点上:这个被冷 冻到零下两百多摄氏度送人太空的人将是谁。她努力不择手段地前进, 但脚步还是在颤抖。

  “很好。”维德对程心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表扬下属。

  本届 PDC 常任理事国会议将审议阶梯计划的最新方案,从维德与各 国代表的私下协商看,预期很乐观,因为这一方案的实质其实是人类第一 次与地外文明直接接触,其意义比单纯的探测器提高一个层次。尤其是, 邵个进人三体舰队的人类可以说是一颗植人敌人心脏的炸弹,运用自己 在谋略上的绝对优势,他(她)有可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由于特别联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计划,PDC 会议推迟了一个多小时,PI1A 的人只能在会场外的大厅中等待。在以前的各次会议上,只有维 德和瓦季姆能够进入会场,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当咨询涉及到他们 中某人的专业时才被进去。但这次。维德让程心同他们一起去开会,对 一名低级助理而言。这是不寻常的重视。,当特别联大的会议结束时,他们看到一个人被蜂拥而上记者围在 了中间、那个人显然是刚公布的面壁者。PIA 的人们心都悬在阶梯汁划 的命运上。对此兴趣不大,只有一两个人跑去看。当那个着名的刺杀事 件发生时,这里没有人听到枪声,只是透过玻璃大门看到外面突然出现的 骚乱。程心随着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机的探照灯炫花了眼。

  “嗯晦晦! 刚有个面壁者干掉了耶!”较早出去的一个同事跑过来 喊道,“听看到的人说他中了好儿枪,给打爆了头!”

  “面壁者都是谁?’维德冷淡地问道,”眼前的事件仍没引起他太大的 兴趣。

  “我也不太清楚。听其中有三个都是受到关注的候选人,只有这个, 被杀的这个,”他指指程心,“是你的同胞,可没人知道他,一个无名小辈。”

  “这个非常时代没有无名小辈。”维德说,“任何普通人都可能随时被 委以重任,任何显要人物也可能随时被取代。”后面这两句话。说前一句时 他看着程心,后一句看着瓦季姆,然后,他被一名 PDC 会议秘书叫到一边 去了。

  “他在威胁我。”瓦季姆低声对身边的程心说,“昨天发脾气时,他说你 都可以取代我。

  “瓦季姆,我。。。。。。”

  瓦季姆对程心抬起一只手,探照灯的光芒穿过他的手,照出里面的 血色。“他不是开玩笑,这个机构的人事操作不需遵循常规。而你,沉稳、 扎实,勤奋,又不乏创造力,特别是你的贵任心,超出工作层面之上的责任 心,我很少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程,真的。我很高兴你能代替我,但你还 代替不了我。”他抬头望着周围的混乱,“因为你不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在 这方面你还是个孩子。我希望你永远是。”

  有人急步走进来插到他们中间,她手里举着一份文件,程心 看着像是阶梯计划可行性研究的阶段报告。她把文件举了几秒钟,并 没有把它递给谁,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见鬼!”柯曼琳气急败坏地大叫,即使在压倒一切的直升机的轰鸣 中,也引得周围儿个人转头看,“猪,都是猪!”只会在享乐的泥坑里打滚的 猪!“

  “你说谁?”瓦季姆吃惊地问。 “所有人!全人类!半个世纪前就登上了月一球,可现在还是什么都拿 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

  程心拾起地上的文件,和瓦季姆翻看着。果然是可行性研究的阶段 报告,写得很专业,这样扫几眼看不出什么。这时维德也回来了,PDC 会 议秘书刚通知他会议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看到局长,柯曼琳才稍微冷 静一些。

  “NASA 已经完成两次太空小型核爆炸推力试验,结果就在这份报告 里,要想达到额定速度,飞行器的整体质量仍大得离谱,要再降低,降到现 在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只剩十公斤了!他们甚至还送来了 好消息,说辐射帆可以降到十公斤,有效载荷嘛,他们很慈悲地说可以有 半公斤,但不能再多了,因为载荷的增加必然导致帆索加粗,载荷增加一 克,帆索就增加三克,使得达到光速十分之一成为不可能。所以我们只有 半公斤,啊哈哈,半公斤!真如我们的天使所说: 像羽毛一样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