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小是个政府官员,要见市长比你容易些。”

  罗辑仰头看看天空间:“水滴什么时候到地球?”

  “新闻上说再有十几个小时就到了。”

  “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吗?它的使命不是毁灭联合舰队,也不是攻击地球,它是来杀我的,我不想到时候你和我在一起。”

  “呵呵……”大史又发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声,“不是还有十几个小时吗,到时候我离你远点儿就是了。”

  罗辑苦笑着摇摇头,“你根本不拿我说的当回事,那干吗要帮我?”

  “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边的事,我这人做事总是稳妥起见。既然二百年前从几十亿人里把你选出来,总是有些道理的吧?如果在我这儿耽搁了,那我不成千古罪人了?要是上边也不把你当回事,那我也没什么损失,不就进一次城嘛。

  不过有一点:说现在飞向地球的那个玩意儿是来杀你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杀人的事儿我熟悉,就算凶手是三体人,这也太离谱了。”

  罗辑和大史两人在凌晨到达旧城中的地下城入口,看到入城的电梯还在正常运转。从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携带着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电梯中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两个人。

  “是冬眠者吧?都在向上走,你们下去干什么?城市里很乱。”其中一个年轻人问,他的衣服上不断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闪耀,仔细一看,原来是联合舰队毁灭时的影像。

  “那你下去干什么?”史强问。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处,下去拿些东西。”年轻人说,对他们点点头,“你们地面上的人就要发财了。我们在地面没有房子,上面房子的产权大部分是你们的,我们上去后只好从你们手中买。”

  “地下城一旦崩溃,那么多的人都要拥到地面上,那时大概没什么买卖之说了。”史强说。

  缩在电梯一角的那个中年人听着他们的话,突然把手捂在脸上发出哀鸣:

  “噢,不,噢——”然后蹲下去哭了起来。他的衣服上映着一幅很古典的《圣经》

  画面:赤裸的亚当和夏娃站在伊甸园的树下,一条妖艳的毒蛇在他们之问蠕动着,不知是不是象征着刚刚发生的黑暗战役。

  “他这样的人很多。”年轻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说,“心智不健全。”他的双眼亮了起来,“其实,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是最美的时光。这是历史上唯一一次的机会,人们可以抛弃一切忧虑和负担,完全属于自己。像他这样子真是愚蠢,这时最负责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时行乐。”

  电梯到达后。罗辑和史强走出出口大厅,立刻嗅到空气中有股怪味,是燃烧发出的。与以前相比,地下城里的光线亮了些,但这是一种让人烦躁的白光。罗辑抬头看看,从巨树的缝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顶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这空白让他想起曾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飞船上的球形舱。草坪上散落着纷乱的碎片,都是从巨树建筑上掉落下来的。不远处有几辆坠毁的飞车残骸,在一辆正在燃烧的残骸旁边围了一圈人,不断地把从草坪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进火里,有人还把自己闲亮着图像的衣服扔了进去。一处破裂的地下管道喷出高高的水柱,一群浑身湿透的人在周围孩子般地嬉戏。这些人不时齐声发出兴奋的尖叫,四散开来躲避从巨树上落下来的碎片,然后又聚集起来狂欢。罗辑再次抬头观望,发现巨树上有几处闪着火光,消防飞车尖啸着警笛,吊着从树上拆下的失火的树叶从空中飞过……他发现,在街上遇到的人分为两类,电梯中遇到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代表。一类人情绪低落,目光呆滞地走过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坪上,忍受着绝望的煎熬,现在,绝望的原因已经从人类的失败转移到目前面临的生活困境;另一类人则处于一种疯狂的亢奋状态,用放荡不羁来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乱,罗辑和史强等了半个小时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当无人驾驶的飞车载着他们穿行于巨树间时,罗辑又想起了在这座城市中的恐怖经历,感到像坐过山车般的紧张,好在飞车很快就到达了市政厅。

  史强以前因工作关系来过几次市政厅,对这里比较熟悉。经过大量的联系,终于得到了市长接见的许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费此周折是在罗辑的预料之中,市长答应接见倒使他有些意外: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们又是这样的小人物。吃午饭时史强告诉罗辑,这位市长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来是市政府里主管冬眠者事务的官员,可以算是史强的上级,与他比较熟。

  “他是咱们老乡。”史强说。

  在这个时代,老乡这个词的涵义由地理变成时间,并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相互用这个称呼,只有在相近的时间进入冬眠的人才算老乡。在跨越漫长岁月之后相聚,时间老乡之间比以前的地理老乡更亲密了一层。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他们才见到市长。这个时代的高级官员一般都有明星气质,只有英俊漂亮的人才能当选,但现任市长长相平平。他的年龄和史强差不多,只是瘦了许多,有一个特点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冬眠者:他戴着一副眼镜,肯定是两百年前的老古董,因为即使是隐形眼镜也早就消失了。但以前戴眼镜的人一旦不戴了,总感觉自己的相貌有问题,所以很多冬眠者即使视力被恢复后也戴着平光眼镜。市长看上去一脸疲惫,从椅子上站起时都显得吃力。当史强抱教打扰并祝他高升时,他摇摇头说:“这个不堪一击的时代,我们这些皮实的野蛮人又能派上用场了。”

  “您是地球上职位最高的冬眠者了吧?”

  “谁知道呢?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可能还有老乡升到更高的位置。”

  “前任市长呢?精神崩溃了?”

  “不不,这个时代也有坚强的人,他一直很称职,但两天前在骚乱地区的一次车祸中遇难了。”

  市长看到史强身后的罗辑,立刻把手伸向他,“啊,罗辑博士,你好!我当然认识你,两个世纪前我还崇拜过你呢,因为在四个人中你最像面壁者,当时真猜不透你想干什么。”接着他说出了一句让两人心凉了半截的话。“你是我在这两天里接待的第四个救世主了,还有几十个在外面等着,但我实在没有精力见他们了。”

  “市长,他和他们不一样,两个世纪前……”

  “两个世纪前他被从几十亿人中选出来,正因为如此我才打算见你们,当然,”市长指指史强,“我找你还有事,咱们完了再谈。现在说你们的事吧,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先别谈你们的救世方案,那一般都很长,先说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罗辑和史强说明来意后,市长立刻摇摇头,“就是我想帮你们也做不到,我自己目前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向高层反映,这个高层比你们想见的要低,只是省和国家的领导人,但连这都很困难,你们应该知道,现在最高层在处理更大的麻烦。”

  罗辑和史强一直在关注新闻,当然知道市长说的更大的麻烦是什么。

  在联合舰队全军覆没后,沉寂了两个世纪的逃亡主义迅速复活。欧洲联合体甚至制定了一个初步的逃亡方案,用全民抽签方式决定首批十万名逃亡人选,这个方案居然在全民投票中被通过了。但在抽签结果出来后,大多数没有抽中的人都反悔了,由此发生了大规模的骚乱,公众转而一致认为逃亡主义是反人类的罪恶。

  当外太空中幸存的战舰之间的黑暗战役发生后,对逃亡主义的指控又有了新的内容:事实证明,当与地球世界的精神纽带中断后,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将会发生彻底的异化,即使逃亡成功,那么幸存下来的也不再是人类文明,而是另一种黑暗邪恶的东西,和三体世界一样,这东西是人类文明的对立面和敌人,它还得到了一个名称——负文明。

  随着水滴向地球的逼近,公众对逃亡主义的敏感也达到了顶峰,舆论警告说很可能有人在水滴攻击地球前出逃。所有太空电梯的基点和航天发射基地周围都有大量的人群在聚集,扬言要关闭所有进入太空的通道。他们确实有这个能力,这个时代全球公民都有拥有武器的自由,民用武器大部分是小型激光枪。一支激光手枪当然不会对太空电梯的运载舱和起飞中的航天器构成威胁,但与传统枪支不同的是,大量的激光枪可以使光束在一个点上聚集,一万支手枪如果同时照射一点,将无坚不摧。聚集在太空电梯基点和航天基地周围的人少则几万,多则上百万,他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携带武器,当发现运载舱上升或航天器起飞时,这些人会同时拔抢照射,激光的直线弹道使瞄准很精确,大部分的光束都会聚集在目标上并将其摧毁。在这种情况下,地球与太空的交通联系几乎中断了。

  骚乱在发展,近两天,攻击的目标转向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因为网上有大量谣言,说某某太空城正在被改造成逃亡飞船,于是,它们便受到地球上民众的集体攻击,由于距离遥远,激光束到达时已经发散减弱,加上太空城都处于旋转中,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而这项活动已成为末日时代全人类的一项集体娱乐。

  在今天下午,欧联的三号太空城“新巴黎”同时受到北半球上千万支激光手枪的照射,导致城中的气温急剧上升,不得不疏散居民。这时从太空城中看去,地球比太阳还亮。

  罗辑和史强都没有再说什么。

  “在冬眠移民局的时候,我对你的工作印象很深。”市长对史强说-“还有郭正明,你好像认识他吧,他刚升任市公共安全局长,他也向我推荐你,我希望你能到市政府来工作,现在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史强略一思索,点点头,“等我把小区的事安顿一下就过来,现在城市的情况怎么样了?”

  “局面在恶化,不过还在控制之中,现在重点维持供电感应场的运行,感应场一旦停止,城市就彻底崩溃了。”

  “这种骚乱和我们那时可不一样啊。”

  “是不一样,首先根源不一样,这是由对未来彻底的绝望引起的,十分难办;

  同时,我们能用的手段比那时也少得多。”市长说着,从墙上调出一幅画面,“这是现在的中心广场,从一百多米的高度俯拍的。”

  罗辑知道,中心广场就是大低谷纪念碑所在的地方,他和大史曾在躲避被KILLER病毒控制的飞车时去过那里,现在俯视那里,纪念碑和周围的那一小片沙漠都看不见了,整个广场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白色的颗粒蠕动着,像一锅煮着的大米粥。

  “那都是人吗?”罗辑迷惑地问。

  “裸体的人,这是超级性派对,现在人数已过十万,还在增加。”

  这个时代两性关系和同性关系的发展已远远超出罗辑的想象,对一些事现在也见怪不怪了,不过这个情景还是令他和大史极为震撼,罗辑不由得想起《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