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讲得真好,可是我听不太懂。”

  “你不是这个专业的吧?”

  “嗯,不是。”

  “你常这样去听别的专业课吗?”

  “只是最近几天,常随意走进一间讲课的阶梯教室去坐一会儿。我刚毕业。

  就要离开这儿了,突然觉得这儿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以后的三四天里,罗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来,他独处的时间多了。喜欢一个人散步,这对于白蓉也很好解释:他在构思给她的生日礼物,而他也确实没有骗她。

  新年之夜,罗辑买了一瓶以前自己从来不喝的红葡萄酒,回到宿舍后,他关上电灯,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点上蜡烛,当三支蜡烛都亮起时,她无声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着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兴起来。

  “怎么?”

  “你到这边看嘛,蜡烛从对面照过来,这酒真好看。”

  浸透了烛光的葡萄酒,确实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像死去的太阳。”罗辑说。

  “不要这样想啊,”她又露出那种让罗辑心动的真挚,“我觉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欢晚霞。”

  “为什么?”

  “晚霞消失后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了。”

  “是,是啊。”

  他们谈了很多,什么都谈,在最琐碎的话题上他们都有共同语言,直到罗辑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进肚子为止。

  罗辑晕乎平地躺在床上,看着茶几上即将燃尽的蜡烛,烛光中的她已经消失了。但罗辑并不担心,只要他愿意,她随时都会出现。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罗辑知道这是现实中的敲门声,与她无关,就没有理会。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白蓉。她打开了电灯,像打开了灰色的现实。看了看燃着蜡烛的茶几,然后在罗辑的床头坐下,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还好。”

  “好什么?”罗辑用手挡着刺目的电灯光。

  “你还没有投入到为她也准备一只酒杯的程度。”

  罗辑捂着眼睛没有说话,白蓉拿开了他的手,注视着他问:

  “她活了,是吗?”

  罗辑点点头,翻身坐了起来:“蓉,我以前总是以为,小说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让她是什么样儿她就是什么样儿,作者让地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就像上帝对我们一样。”

  “错了!”白蓉也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现在你知道错了,这就是一个普通写手和一个文学家的区别。文学形象的塑造过程有一个最高状态,在那种状态下,小说中的人物在文学家的思想中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这些人物,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为,只是好奇地跟着他们,像偷窥狂一般观察他们生活中最细微的部分,记录下来,就成为了经典。”

  “原来文学创作是一件变态的事儿。”

  “至少从莎士比亚到巴尔扎克到托尔斯泰都是这样,他们创造的那些经典形象都是这么着从他们思想的子宫中生出来的。但现在的这些文学人已经失去了这种创造力,他们思想中所产生的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残片和怪胎,其短暂的生命表现为无理性的晦涩的痉挛,他们把这些碎片扫起来装到袋子里,贴上后现代啦解构主义啦象征主义啦非理性啦这类标签卖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成了经典的文学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个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个;而那些经典文学家,他们在思想中能催生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形象,形成一幅时代的画卷,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过你能做到这点也不容易,我本来以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过吗?”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简单地回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锋,接住罗辑的脖子说,“算了,我不要那生目礼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好吗?”

  “如果这一切继续下去会怎么样?”

  白蓉盯着罗辑研究了几秒钟,然后放开了他,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晚了。”

  说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计时,接着,一直响着音乐的教学楼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声,操场上有人在燃放烟花,看看表,罗辑知道这一年的最后一秒刚刚过去。

  “明天放假,我们出去玩好吗?”罗辑仰躺在床上问,他知道她已经出现在那个并不存在的壁炉旁了。

  “不带她去吗?”她指指仍然半开着的门。一脸天真地问。

  “不,就我们俩。你想去哪儿?”

  她人神地看着壁炉中跳动的火苗,说:“去哪儿不重要,我觉得人在旅途中,感觉就很美呢。”

  “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那样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罗辑开着他那辆雅阁轿车出了校园,向西驶去,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向,仅仅是因为省去了穿过整个城市的麻烦。他第一次体会到没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带来的那种美妙的自由。当车外的楼房渐渐稀少,田野开始出现时,罗辑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让冬天的冷风吹进些许,他感到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右面颊上,怪痒痒的。

  “看,那边有山——”她指着远方说。

  “今天能见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会一直与这条公路平行,然后向这面弯过来堵在西方,那时路就会进山,我想我们现在是在”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