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知道,隔开他们的除了这面透明屏,还有人世间最深的、已经永 远不可能跨越的沟壑。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程心最后问出了这句话,让自己吃惊 的是,她期望得到回答。

“谢谢你的雪茄。”

过了好一会儿,程心才意识到这就是维德要对她说的话,最后的、全 部的话。

他们在寂静中坐着,谁也没看对方,时间仿佛也变成了一潭死水。淹 没了他们。直到太空城位置维持的震动使程心回到现实,她才缓缓起身, 低声与维德告别。

一出羁押室的门,程心就从木盒中拿出一支霄茄。向看守借了打火 机,抽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烟。奇怪的是她没有咳嗽,看着白色的烟雾在 首都的太阳前袅袅升起,像三个世纪的岁月一样在她的泪眼中消散。

三天后,在一道强微光中,托马斯·维德在万分之一秒内被汽化。

程心到亚洲一号的冬眠中心唤醒了冬眠中的艾 AA,两人回到地了 球。

她们是乘“星环”号飞船回去的。在星环集团被充公后,联邦政府向 程心返还了公司庞大资产中的一小部分,大约相当于维德接管时星环集 团的资产总额,仍是相当巨大的一笔财富,但与已经消失的星环集团无法 相提并论。被返还的还有“星环”号飞船,这已经是该型号飞船的第三代, 是一艘能够乘坐两至三人的小型恒星际飞船。里面的生态系统十分舒适 精致,像一个优美的小花园。

程心和 AA 在地球人烟稀少的各个大陆上游荡,她们乘飞车飞过一望 无际的森林,骑马在草原上漫步,行走在没有人烟的海滩。大部分城市已 经被森林和藤蔓覆盖,许多城市只留下一块小镇大小的居住区。这时,地 球的人口数量相当于新石器时代晚期。

在地球上待的时间越长,越感觉到整个人类文明史像是一场大梦。

她们还去了澳大利亚。那个大陆上只在堪培拉还有人居住,并残 存着一个小镇大小的政府,仍自称为澳大利亚联邦。当年智子宣布灭绝 计划的议会大厦的大门已经被茂密的植物封死,藤蔓甚至爬到了八十 多米高的旗杆上。从政府的档案中她们查到了弗雷斯的记录,老人活了 一百五十多岁。但终于被时间所击败,十多年前去世了。

她们又来到默斯肯岛。老杰森建的灯塔还在,但早已不能发光,这一 带也成了无人区。在岛上她们又听到了大旋涡的声音,但放眼望去,只看 到夕阳中空荡荡的海面。

她们的未来也是空荡荡的。

AA 说:“我们去打击后的时代吧,太阳消失后的时代,只有那时才有 安稳的生活。”

程心也想去打击后的时代,倒不是为了安稳的生活。而是由于她制止 了毁灭性的战争,又将受到万众的崇拜,这使得她不可能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她也想亲眼看到地球文明在黑暗森林打击后继续生存和繁荣,那 是让她的心灵得以安宁的唯一希望。她想象着在那太阳变成的星云中的 生活。那里能找到真正的宁静,甚至能找到幸福,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后港 湾。

她毕竞才三十三岁。

程心和 AA 乘“星环”号回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亚洲一号太空 城中进人冬眠,预定的时间是两百年,但在合同中注明:这期间如果黑暗 森林打击降临,她们将随时被唤醒。

第五部

【掩体纪元 67 年,银河系猎户旋臂 】

翻阅坐标数据是歌者的工作,判断坐标的诚意是歌者的乐趣。

歌者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大事,拾遗补阙而已,但这是一件必须做 的事,且有乐趣。

说到乐趣,在这粒种子从母世界起航时,那里还是一个充满乐趣的 地方,但后来,自从母世界与边缘世界的战争开始后,乐趣就渐渐减少了。 到现在,一万多个时间颗粒过去了,无论是在母世界还是在种子里,都没 多少乐趣可言,古典时代的那些乐趣都写在古歌谣中,吟唱那些歌谣,也 是现在不多的乐趣之一。

歌者翻阅数据时正在吟唱着一首古歌谣: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原谅我的手指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

歌者没有太多的抱怨,生存需要投人更多的思想和精力宇宙的熵在升高,有序度在降低,像平衡鹏那无边无际的黑翅膀,向 存在的一切压下来,压下来。可是低熵体不一样,低熵体的熵还在降低。 有序度还在上升,像漆黑海面上升起的磷火,这就是意义,最高层的意义, 比乐趣的意义层次要高。要维持这种意义,低墒体就必须存在和延续。

至于这意义之塔的更高端,不要去想,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有危险, 更不用说意义之塔的塔顶了,可能根本没有塔顶。

回到坐标上来,空间中有许多坐标在穿行,如同母世界的天空中飞翔的矩阵虫。坐标拾取由主核进行,主核吞下空间中弥散的所有信息,中膜的、长膜的和轻膜的,也许有一天还能吞下短膜的。主核记着所有星星的位置,把信息以点阵方式与各种组合的位置模式进行匹配,识别出其中的坐标。据说,主核可以匹配五亿时间颗粒前的位置模式,歌者没有试过,没有意义。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宇宙中的低嫡群落比较稀疏,也还都没有 进化出隐藏基因和清理基因。而现在——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但所有坐标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诚意的。相信没有诚意的坐标常常 意味着清理空旷的世界,这样做浪费精力,还有一点点害处,因为这些空 世界以后还可能用得着。无诚意坐标的发送者真是不可理喻,它们会得 到报应的。

判断坐标的诚意有一些可遵循的规律,比如群发的坐标往往都没有 诚意。但这些规律都是很粗略的,要想真正有效地判断坐标的诚意,主要 靠直觉,这一点种子上的主核做不到。甚至母世界的超核也做不到,这就 是低嫡体不可取代之处。歌者有这种能力,这不是天赋或本能,而是上万 个颗粒的时间积累起来的直觉。一个坐标,在外行看来就是那么一个简 单的点阵,但在歌者眼中它却是活的,它的美一个细节都在表达着自己。

比如取点的多少,目标星星的标注方式等等,还有一些更微妙的细节。当然,主核也会提供一些相关信息,比如与该坐标有关的历史记录,坐标广播源的方向和广播时间等。这些合而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歌者的意识中浮现出来的将是坐标广播者本身。歌者的精神越过空间和时间的沟壑,与广播者的精神产生共振,感受它的恐俱和焦虑。还有一些母世界不太熟悉的感情,如仇恨、嫉妒和贪婪等。但主要还是恐俱,有了恐惧,坐标 就有了诚意——对于所有低熵体,恐惧是生存的保证。

正在这时,歌者看到了一个有诚意的坐标,就在种子航线附近。这是 一个用长膜广播的坐标,歌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定它有诚意,直觉是 说不清的。他决定清理一下,反正现在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这事也不 影响他正唱着的歌谣。他判断错了也没关系,清理就是这样,不是一件精 确的工作,不要求绝对准确。这也不是急迫的工作,早晚做了就行。这也 是这一岗位地位低的原因。

歌者从种子仓库取出一个质量点,然后把目光投向坐标所指的星星, 主核指引着歌者的视线,像在星空中挥动一支长矛。歌者用力场触角握 住质量点,准备弹出,但当他看到那个位置时,触角放松了。

三颗星星少了一颗,有一片白色的星尘,像深渊鲸的排泄物。 已经被清理过了,清理过了就算了,歌者把质量点放回仓库。 真够快的。 他启动了一个主核进程来追踪杀死那颗星星的质量点的来源。这是个成功概率几乎为零的工作,但按照规程必须做。进程很快结束,同每次 一样,没有结果。

歌者很快知道为什么清理来得这么快。他看到了那个世界附近的 那一片慢雾,慢雾距那个世界约半个构造长度,如果单独看它,确实难以 判断其来源,但与被广播的坐标联系起来,一眼就看出它是属于那个世界 的。慢雾表明那是个危险的世界,所以清理来得很快。看来有比自己直 觉更敏锐的低熵体。这不奇怪,正如长老所说,在宇宙中,你再快都有比 你快的,你再慢也有比你慢的。

一般来说,被广播的单个坐标最终都会被清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 题。你可能认为这个坐标没诚意,但在亿万个低熵世界中有亿万万个清 理员,总有认为它有诚意的。低熵体都有清理基因,清理是它们的本能。 再说清理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宇宙中到处都有潜在的力量,只需诱发它 们为你做事就行了,几乎不耗费什么,也不耽误唱歌。

如果歌者有耐心等待,诚意坐标最后都会被其他未知的低嫡体清理, 但这样对母世界和种子都不利,毕竟他收到了坐标,还向坐标所指的世界 看了一眼,这就与那个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如果认为这种联系是单向 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记住伟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个低墒世 界,那个低嫡世界迟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什么事情都等 别人做是危险的。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已经没用的坐标放人叫“墓”的数据库归档, 这也是规程规定必须做的。当然与它相关的记录也要一起放入,就像把 死者的遗物一起埋葬,反正母世界的习俗是这样。

“遗物”中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歌者的兴趣,那是死者与另外一个坐标 的三次通信记录,用的是中膜。中膜是通信效率最低的膜,也叫原始膜。 长膜用得最多,但据说短膜也能用于传递信息,要真行,那就是神了。但 歌者喜欢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种古朴的美,象征着充满乐趣的时 代。他经常把原始膜信息编成歌谣,唱起来总是很好听,当然一般听不懂 什么,也没必要懂,除了坐标,原始膜的信息中不会有太多有用的东西。只 感受其韵律就行了。但这一次,歌者居然懂了一点这些信息。因为其中一 部分竟带有自译解系统!歌者只能懂一点点,一个轮廓,却足以看到一个 不可思议的过程。

首先,由另一个坐标广播了一条信息,原始膜广播,那个世界(歌者把 它叫弹星者)的低熵体笨拙地拨弹他们的星星,像母世界上古时代的游吟 歌者弹起粗糙的墟琴。就是这条广播信息中包含自译解系统。

虽然那个自译解系统也是很笨拙很原始的东西。但足以使歌者把死 者随后发出的一条信息的文本模式与之进行对比,很显然是回答广播信息的。这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先前发广播的弹星者居然又回答了。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歌者确实听说过没有隐藏基因也没有隐藏本能的低嫡世界,但这是第一次见到。当然。它们之间的这三次通信不会暴露其绝对坐标,却暴露 了两个世界之间的相对距离,如果这个距离较远也没什么,但很近,只有 四百一十六个构造长度,近得要贴在一起了。这样,如果其中一个世界的 坐标暴露,另一个也必然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弹星者的坐标就这样暴露了。

在那三次通信过去九个时间颗粒以后,又出现一条记录,弹星者又拨 弹他们的星星广播了一条信息,这。。。。。。居然是一个坐标!主核确定它是 坐标。歌者转眼看看那个坐标所指的星星,发现它也被清理了,大约是在 三十五个时间颗粒之前。歌者认为刚才自己想错了,弹星者还是有隐藏 基因的,因为它有清理基因,不可能没有隐藏基因。但像所有坐标广播者 一样,它自己没有清理的能力。1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为什么清理死者的低熵体没有清理弹星者?原因很多。可能它们没 有注意到这三次通信,原始膜信息总是不引人注意的。但亿万个世界中 总会有注意到的,歌者就是一个。其实如果没有歌者,也会被其他低墒体 注意到,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它们曾注意到过,但没有隐藏基因的低嫡群 落威胁不大,嫌麻烦。

但大错特错!泛泛来说,假使弹星者真的没有隐藏基因,它就不怕暴 露自己的存在,就会肆无忌惮地扩张和攻击。

至少在死前是这样。

但具体到这一个,更复杂一些。前面的三次通信,加上又一次的坐标 广播,再到六十个时间颗粒后,对死者的那次来自别处的长膜坐标广播。 这一连串事件构成了一个不祥的图景,昭示着危险。对死者的清除已经 过去了十二个时间颗粒。弹星者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坐标已经暴露,那此时 1以上内容见《三体》及《三体II·黑暗森林》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自己裹在慢雾中,让自己看上去是安全的,那样便没人 会去理他们。也许是没有这个能力。但从它已经能够拔弹星星发出原始 膜广播看,这段时间足够它拥有这个能力,也许它只是不想这么做。

如果是后者,那弹星者极其危脸,比死者要危险许多。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歌者把目光投向弹星者,看到那是一顺很普通的星星,至少还有十亿时间颗粒的寿命。它有八颗行星,其中四颗液态巨行星,四颗固态行星。 据歌者的经脸,进行原始膜广播的低摘体就在固态行星上。歌者启动了 大眼睛的进程,他很少这么傲,这是越权行为。

“你干什么?大眼睛现在很忙。”种子的长老说。 “有一个低摘世界,我想近些看看。”歌者回答。 “你的工作,远远看一眼就足够了。” “只是好奇。” “大眼睛有更重要的目标要观测,没时间满足你的好奇,做你的事去吧。” 歌者没再继续请求,清理员是种子中地位最低的岗位,总是被轻视,认为这是容易做的琐碎工作。轻视者们却忘了,被广播的坐标往住都是 危脸的,比那些隐截的大多数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