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曼琳说:“程博士,脉冲推进设想我们都知道,但推进源是装载在飞 船上的。把推进源放置在航线上确实是你的创造,至少我没听说过这种想 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讨论又继续下去,并很快超过了刚才的热度,这些 人就像一群饿狼遇到了一大块鲜肉。

维德拍了拍桌子,“现在不要纠缠在细节上。我们不是在搞可行性研 究,而是在探讨对它进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还有什么障 碍。”

短暂的沉默后,瓦季姆说:’这个方案的一大优势是:启动很容易。“

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这话的含义:方案的第一 步是把大量核弹送人地球轨道,运载工具是现成的,用在役的洲际导弹即 可,美国的”和平卫士“、俄罗斯的”白杨“和中国的”东风“,都可以直接 把核弹送人近地轨道,甚至中程弹道导弹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这一点。 比起危机出现后达成的大规模削减核武器协议的方案——在地面把导弹 和核弹头拆解销毁,这个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现在停止对程的航线推进的讨论。其他的方案?”维德用询 问的目光扫视着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没人说话,有人欲言又止,显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难同程心的竞争 大家的目光又渐渐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与上次不同了。

“这样的会要再开两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选择。在此之前,航 线推进方案立刻进行可行性研究,为它起一个代号吧。”

“核弹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飞船的速度增加一级,很像在登一道阶梯,就叫阶梯计划吧。”瓦季姆说,“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对该方案进行可行性 性研究还需要一个重要指标:探测器的质量。”

“辐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轻,按现有的材料技术,五十平方千米的面 积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这么大应该够了。”一名俄罗斯专家说,他曾主 持过那次失败的太阳帆试验。

“那就剩探测器本身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是“卡西 尼”号探测器的总侧十师。

“考虑到基本的探测设备,以及从奥尔特星云发回可识别信号所需的 天线尺寸和同位素电源的质金,总重两至三吨吧。”

“不行!”瓦季姆坚决地摇摇头,“必须像程所说的那样:像羽毛一样 轻。”

“把探测功能压缩到最低,一吨左右吧,这有点太少了,还不知行不 行。”

“向左点吧,再把帆包括进去,总体重一吨。”维德说,“用全人类的力 量推进一吨的东西,应该够轻了。”

在以后的一周时间里,程心的睡眠几乎全是在飞机上完成的。她现 在属于由瓦季姆率领的一个小组中,在美、中、俄和欧盟这四大航天实体 问奔波,布置和协调阶梯计划的可行性研究。程心这一周到过的地方比 她预计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从车窗和会议室的窗户看到外面的风 景。本来计划各大航天机构组成一个可行性研究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 究只能由各国航天机构各自进行,这样做的优点是能够对各国的结果进 行对比,得到更准确的结果,但 PIA 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许多。程心对此产 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因为这毕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HA 很快收到了来自美、中、俄和欧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 报告,结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个小小的好消息:辐射帆的面积可以大大 减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进一步优化,其质量可减至二十 公斤。然后是一个大大的坏消息:要想达到 P1A 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测器的整体质量要减到计划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两百公斤,去掉帆的质 量留给探测和通信装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汇报会上听到这个信息后,维德无动于衷地说:“不必沮丧,因为我 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届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阶梯计划的提 案被否决了。”

七个常任理事国中的四个对阶梯计划投了否决票,否决的理由惊人 地一致:与 PlA 的航天专业人员的关注不同,他们对推进方式兴趣不大, 主要是认为探测器的侦察效果极其有限,用美国代表的话说:“几乎等于 零。”因为探测器没有减速能力,就是考虑到三体舰队的减速,双方也将至 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对速度擦肩而过(在探测器没有被敌舰捕获的 情况下),探测窗口很狭窄。由于探测器的质量限制,不可能进行雷达等主 动探测,只能进行信息接收的被动探测。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电磁波,而 敌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电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类目前 人类技术鞭长莫及的媒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智子的存在,探测器 计划从头到尾对敌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机会更渺茫了。总之,相对 于计划的巨大投人而言,所获甚微,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各大国对此不感 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把探测器推进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术,正因为 这一点,另外三个常任理事国才投了赞成票。

“他们是对的。”维德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阶梯计划默哀。最难受的当然是程心,不过她安慰 自己,作为一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她这第一步走得很不错了,远远超出 自己的预料。

“程,你很不快乐。”维德看着程心说,“你显然认为,我们要从阶梯计 划退却了。”

人们吃惊地看着维德,眼神传达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却还能怎么样?

“我们不退却。”维德站了起来,绕着会议桌边走边说,“以后,不管是 阶梯计划,还是别的什么计划什么事,只有我命令退却你们才能退却,在 此之前,你们只能前进。”他突然一改一贯沉稳冷淡的语调,像发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前进!前进!!不择乎段地前进!!!“ 这时维德恰在程心身后,她感觉背后像有座火山在爆发,吓得紧缩双肩差点惊叫起来。 “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瓦季姆问。 “送一个人去。” 维德吐出这几个字时又恢复了他冰冷的语调,这简短的一句与刚才惊天动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顺口滑出的一个余音。好半 天人们才反应过来,维德说的正是瓦季姆问的下一步,阶梯计划的下一 步,不是把这个人送到 PDC 或别的什么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阳系,送 到一光年之遥远的寒冷的奥尔特星云去侦察二体舰队!

维德又重复他的习惯动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离会议桌,置身事外等 着听他们讨论。但没有人说话,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体舰队发射 探测器时一样,每个人都在艰难地咀嚼着他的想法,一点点解开他扔来的 这个线团。很快,他们发现这想法并不像初看起来那么荒唐。

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这个人可以在冬眠状态下完成航行,人的质 量以七十公斤计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装备冬眠设备和单人舱(可以简单 到像一口棺材))o 但以后呢?两个世纪后与三体舰队相遇时,谁使他(她) 苏醒,苏醒后他(她)能做什么?

这些想法都是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运行,谁也没有说出来,会议室仍在 一片沉默中,但维德似乎一直在读着众人的思想,当大部分人想到这一步 时,他说:“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这就需要让三体舰队截获探测器,或者说截获那个人。”瓦季姆说。 “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吗?”维德说“不是吗?”的时候两眼向上翻,似乎是说给上面另外一些人听的。会议室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智子 正幽灵般地悬浮在周围,在四光年外的那个遥远世界,还有一些“与会者” 在聆听他们的发言。每个人都时常忘记这件事,突然想起来时,除了恐惧, 还有一种怪异的渺小感,感觉自己像是一群被一个顽童用放大镜盯着的蚂蚁中的一个。想到自己制订的任何计划,敌人总是先于上级看到任何 (人的)自信心都会崩溃。人类不得不艰难地适应着这种自己在敌人眼中 全透明的战争。

但这次,维德似乎多少改变了这种状况。在他的设想中,计划对于敌 人的全透明是一个有利因素。对于那个被发射出太阳系的人,他们无疑 知道其精确的轨道参数,如果愿意,可以轻易截获。虽然智子的存在已经 使他们对人类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个人类活标本的好奇心可能 仍然存在,三体舰队是有可能截获那个冬眠人的。

在人类传统的情报战中,把一个身份完全暴露的间谍送人敌人内部 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这不是传统的战争,一个人类进人外星舰队的内 部,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无遗也一 样。他(她)在那里能做什么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他(她)成功地进 入那里,就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而三体人的透明思维和谋略上的缺陷,使 这种可能性更加诱人。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人体冬眠——人类在时间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项新技术,如果从社会学角度看可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当 这项技术在孕育中或刚出生时,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比如计算 机,最初不过是一个提高计算效率的工具,以至于有人认为全世界有五台 就够了。冬眠技术也是这样,在它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认为那只是为 绝症病人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治愈机会;想得再远些,也不过是一种远程星 际航行的手段。但当这项技术即将成为现实时,从社会学角度对它仅仅 一瞥,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完全改变人类文明面貌的东西。

这一切都基于一个信念:明天会更好。 其实人们拥有这个信念只是近两三个世纪的事,更早的时候这个想法可能很可笑。比如欧洲中世纪与千年前的古罗马时代相比不但物质 更贫困,精神上也更压抑;至于中国,魏晋南北朝与汉朝相比,元明与唐 相比,都糟糕了许多。直到工业革命之后,人类世界呈不间断的上升态势 人们对未来的信心逐渐建立起来,这种信心在三体危机到来前夕达到了 高潮。这时,冷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虽然有环境问题等不愉快的事,但 也仅仅是不愉快,人类在物质享受方面急速进步,呈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 的态势,这时如果让人预测十年后,可能结果不一,但对于一百年后, 有人怀疑那是天堂。确定这点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 行了。

所以,如果能够冬眠,很少有人愿意留在现在。 从社会学角度审视冬眠技术,人们发现,同为生物学上的突破,与冬 眠带来的麻烦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一后者的问题只是伦理上的, 且只有基督教文化会感到头痛;冬眠的隐患却是现实的,并影响整个人类 世界。这项技术一旦产业化,将有一部分人去未来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 在灰头土脸的现实中为他们建设天堂。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未来最大的一 个诱惑:永生。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步,人们相信永生在一到两个世纪后 肯定能成为现实,那么那些现在就冬眠的幸运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个台 阶。这样,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连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后果真的难以预料。

这种局面很像危机爆发后的逃亡主义,以至于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把 它称为前逃亡主义或时间逃亡主义。危机前,各国政府对冬眠技术采取 了比对克隆人更严厉的压制措施。 但三体危机改变了一切,一夜之间,未来由天堂变成了地狱,甚至对 于绝症患者,未来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许他们醒来时世界已是一片火海, 连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机出现后,对冬眠技术的限制被全面解除,这项技术很快进入实用 阶段,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大幅度跨越时间的能力。

为了调研佛那个面技术,程心来到海南三亚。中国医学科学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设在在这个炎热的地方。此时内地正值隆冬,这里却像春天 般舒适。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绿树掩映着的雪白建筑,目前在里面处于冬 眠状态的人又十几个人,但都是短期试验者,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要跨越 世纪的冬眠者。

当程心问能否把一个人的冬眠设备质量降到一百公斤时,中心负责 人哑然失笑:一百公斤?一百吨都难! 当然,负责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话有 些夸张,在随后的参观和介绍中,程心得知冬眠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把 人冻起来,它的温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掇氏度左右,这时冬眠人体内 的血液被一种不冻的液体替代,在体外循环系统的作用下,人体主要器官 仍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动,只是这种活动极其微弱缓慢。“很像电脑 待机。”负责人说。一个冬眠人的全部设备包括冬眠舱、体外生命维持系 统和冷却设备,总重量在三吨左右。

当与中心的技术人员探讨设备的小型化时,程心突然发现了一个惊 人的事实:如果冬眠中的人体温度要维持在零下五十摄氏度,那在寒冷的 外太空中,冬眠舱需要的不是冷却,而是加热!特别是在海王星轨道外远 离太阳的漫长航程中,空间温度接近绝对零度,维持零下五十摄氏度几乎 像烧一个锅炉,考虑到一至两个世纪的续航时间,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 电池加热,那样的话,负责人说的一百吨竟没太大夸张!

在回到总部的汇报会上,各方的调研结果汇总后,人们再次陷人深深 的沮丧之中,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对维德有所期待。

“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不是上帝!”维德扫视着会场说,“你们的 国家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做什么? 肯定不是养老和只报告坏消息吧? 我没 有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是你们的事情!”他说完使劲一蹬桌腿,在刺耳 的响声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远,同时他第一次违反会议室不能抽烟的规 定,点上了一支雪茄。

人们又把目光转到新来的几位冬眠技术专家身上,他们都一言不发 并非是在思考,而是带着一种来自专业尊严的怒气:这些偏执狂在要求一 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许。。。。。。”程心怯生生地吐出两个字,犹豫地看看周围,她还是不习 惯 MD,“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维德把这话同烟雾一齐向她吐出来。 “也许。。。。。。不一定要送活人。”程心说。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都询问地看着冬眠专家们,他们都摇摇头,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程心接着解释:“把人急速冷冻到超低温,零下两百摄氏度以下,然后发射。不需要生命维持和加热系统,只有单人太空舱,可以做得很小很轻 薄,加上人体,总质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应该够了。这个人对人类而言肯 定是处于死亡状态,但对三体人呢?”

一位冬眠专家说:“把急速深冻的人体复活,最大的障碍是防止解冻 过程中细胞结构的破坏,就像冻豆腐,解冻后成了海绵状,哦,你们大概没 吃过冻豆腐吧?’‘这个来自中国的专家问在场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 没吃过,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在三体人那里,也许他们有某种方法防 止这种损害,比如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个人体瞬 同时解冻到正常体温,这个人类做不到。我们当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冻, 但同时人体将被高温气化。“

程心并没有太注意听他的话,她现在的思想集中在一点上:这个被冷 冻到零下两百多摄氏度送人太空的人将是谁。她努力不择手段地前进, 但脚步还是在颤抖。

“很好。”维德对程心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表扬下属。

本届 PDC 常任理事国会议将审议阶梯计划的最新方案,从维德与各 国代表的私下协商看,预期很乐观,因为这一方案的实质其实是人类第一 次与地外文明直接接触,其意义比单纯的探测器提高一个层次。尤其是, 邵个进人三体舰队的人类可以说是一颗植人敌人心脏的炸弹,运用自己 在谋略上的绝对优势,他(她)有可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由于特别联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计划,PDC 会议推迟了一个多小时,PI1A 的人只能在会场外的大厅中等待。在以前的各次会议上,只有维 德和瓦季姆能够进入会场,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当咨询涉及到他们 中某人的专业时才被进去。但这次。维德让程心同他们一起去开会,对 一名低级助理而言。这是不寻常的重视。,当特别联大的会议结束时,他们看到一个人被蜂拥而上记者围在 了中间、那个人显然是刚公布的面壁者。PIA 的人们心都悬在阶梯汁划 的命运上。对此兴趣不大,只有一两个人跑去看。当那个着名的刺杀事 件发生时,这里没有人听到枪声,只是透过玻璃大门看到外面突然出现的 骚乱。程心随着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机的探照灯炫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