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是要谈这个,这次失败主义的回潮与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平急剧降低的民众为基础的,对太空军的影响更大。”

常伟思从远方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所以,将军,我理解您的难处,我想帮助你们。”

常伟思静静地看了希恩斯几秒钟,后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测,他没有回应希恩斯的话,而是说:“人类大脑的进化需要两万至二十万年才能实现明显的改变,而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所以我们目前拥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脑…

博士,我真的很赞赏您这种独特的思路,也许这真的是关键所在。”

“谢谢,我们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

“但,用技术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吗?”

这话令希恩斯兴奋起来:“将军,至少与其他人相比,您不那么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说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后者的内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战胜失败主义仅凭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碍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难以建立胜利的信念。”

“那么,你还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吗?”

希恩斯摇摇头,“您对我和山杉惠子在三体危机出现以前的工作有了解吗?”

“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维在本质上不是在分子层面,而是在量子层面进行的,我想,这是不是意味着…”

“这意味着智子也在前面等着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着他们一样。

但目前,我们的研究虽离目标还很遥远,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产品。”

常伟思微微点头,表现出了谨慎的兴趣。

“不谈技术细节了,简单说吧,在大脑神经元网络中,我们发现了思维做出判断的机制,并且能够对其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把人类思维做出判断的过程与计算机作一个类比:从外界输人数据,计算,最后给出结果。我们现在可以把计算过程省略,直接给出结果。当某个信息进入大脑时,通过对神经元网络的某一部分施加影响,我们可以使大脑不经思维就做出判断,相信这个信息为真。”

“已经实现了吗?”常伟思不动声色地问。

“是的,从一个偶然发现开始,我们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经实现了,我们把这种设备称为思想钢印。”

“如果这种判断或者说信念与现实不符呢?”

“那信念最终会被推翻,但这个过程是相当痛苦的,因为思想钢印在意识中所产生的判断异常牢固。我曾经因此而坚信水有毒,经过两个月的心理治疗后才能没有障碍地饮水,那过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伪命题,其他的信念却并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类在这场战争中的胜利等等,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判定答案,这类信念建立的正常过程,就是思维在各种选掸中向一方微微的倾斜,而这类信念一旦由思想钢印建立,就坚如磐石,绝对不可能被推翻。”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成就。”常伟思认真起来,“我是说在脑科学上,但在现实中,希恩斯博上,你造出了一个最麻烦的东西,真的,有史以来最麻烦的东西。”

“您不想用这个东西,思想钢印,来造就一支拥有坚定胜利信念的太空军队吗?在军队中,你们有政委,我们有牧师,思想钢印不过是用技术手段高教率地完成他们的工作而已。”

“政治思想工作是通过科学的理性思维来建立信念。”

“可这场战争的胜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学理性思维建立起来吗?”

“博十,如果这样,我们宁愿要一个虽无胜利信念但能够自主思维的太空军。”

“除了这个信念外,别的思维当然是自主的,我们只是对思维进行了一点点干预,用技术越过思考,把一个结论——仅仅是这一个结论——固化在意识中。”

“这就够了,技术已经做到了能像修改计算机程序那样修改思想,这样被修改后的人,是算人呢,还是自动机器?”

“您一定看过《发条橙》。”

“一本思想很深刻的书。”

“将军,您的态度在我预料之中,”希恩斯叹息一声随,“我会继续在这方面努力的,一个面壁者必须做出的努力。”

在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希恩斯对思想钢印的介绍在会场引发了少有的激动情绪,美国代表简清的评价代表了大多数与会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过人的才华,为人类开启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门。”

法国代表激动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人类失去自由思想的权利和能力,与在这场战争中失败,哪个更悲惨?”

“当然是后者更悲惨!”希恩斯起身反驳道,“因为在前面那种情况下,人类至少还有重获思想自由的机会!”

“我怀疑,如果那东西真被使用的话…看看你们这些面壁者吧,”俄罗斯代表时着天花板扬起双手,“泰勒要剥夺人的生命,你要剥夺人的思想,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引起了一阵共鸣。

英国代表说:“我们今天只是提出议案,但我相信,各国政府会一致同意封杀这个东西,不管怎样,没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恶的东西。”

希恩斯说:“怎么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这样敏感?其实就是在现代社会,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发生吗,从商业广告到好莱坞文化,都在控制着思想。你们,用一句中国话来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美国代表说:“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经走到了黑暗的门槛,威胁到现代社会的基础。”

会场上又嘈杂起来,希恩斯知道,此时他必须控制住局势,他提高了声音说:

“学学那个小男孩儿吧!”

会场的喧哗果然让他的最后一句话暂时平息了。“什么小男孩儿?”轮值主席问。

“我想大家都听过这个故事的:一个在林场中被倒下的树木压住腿的小男孩儿,当时只有他一个人,腿流血不止,这样下去他会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个能令各位代表汗颜的决定:拿起锯子,锯断了被压住的那条腿,爬上车找到医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希恩斯满意地看到,会场上至少没有人试图打断他的话,他继续说道:“人类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死亡,整个种族和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存或死亡,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不舍弃一些东西?”

“啪啪”两声轻响,是主席在敲木槌,尽管这时会场上并没有喧哗。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这个德国人是会场上少有的保持平静的人。

主席用平缓的语气说:“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视目前的形势。太空防御体系的建设,投入越来越大,世界经济在转型的同时急剧衰退,人类社会生活水平后退一个世纪的预言,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就变成现实。与此同时,与太空防御相关的科学研究,越来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碍,技术进步日益减速。这一切,都将在国际社会引发新一轮失败主义浪潮,而这一次,可能导致太阳系防御计划的全面崩溃。”

主席的话使会场彻底冷却下来,他让沉默延续了近半分钟,才继续说:“同各位一样,在得知思想钢印的存在时,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惧和厌恶…但我们现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现了,冷静和理智也是最好的进择。在这次会议上,我们仅仅是提出一个供表决的议案。”

希恩斯看到了一线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议案不能付诸会议表决,我们是不是可以各自后退一步。”

“不管后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绝不能被接受的。”法国代表说,但语气不像刚才那般强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