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公众就愿意那么想,我们有什么办法?我在这个位置已经时间不短了,还没看到有哪一项重大的太空计划没被他们想歪的。”

“我早说过,在太空计划方面,军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信誉。”

“但他们愿意相信体,他们不是称你为第二个卡尔。萨根吗?你那几本宇宙学科普书可赚了不少钱,请出来帮帮忙吧,这是军方的意思,我正式转达了。”

“我们是不是私下里谈谈条件?”

“没什么条件!你是在尽一个美国公民,不,地球公民的责任。”

“把分配给我的观测时间再多一些,要求不高,比例提到五分之一怎么样?”

“现在的八分之一比例已经不错了,谁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保证这个比例。”

斐兹罗挥手指指发射架方向的远方,火箭留下的烟雾正在散开,在夜空中涂出脏兮兮的一片,被地面发射架上的灯光一照,像牛仔裤上的奶渍,那股子难闻的味道更重了。火箭首级使用液氢和液氧燃料,应该不会有味道,可能是焰流把发射架下导流槽附近的什么东西烧了,斐兹罗接着说,“我告诉你,这一切肯定会越来越糟的。”

罗辑感到主席台上倾斜的悬崖向他压下来,一时僵在那里,会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他后面低低地响起一个声音:“罗辑博士,请。”他才木然地站起来,迈着机械的步子向主席台上走去。在这段短短的路上,罗辑仿佛回到了童年,充满了一个孩子的无助感,渴望能拉着谁的手向前走,但没有人向他伸出手来。他走上主席台,站在希恩斯的旁边,转身面向会场,面对着几百双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来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着地球上二百多个国家的六十亿人。

以后的会议都有些什么内容,罗辑全然不知,他只知道在站了一会儿后被人领着走下了主席台,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错过了宣布面壁计划启动的历史性时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会议似乎结束了,人们开始起身散去,坐在罗辑左边的三位面壁者也离开了,一个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也离去了。会场空了,只有秘书长仍站在主席台上,她那娇小的身影在将倾的悬崖下与他遥遥相对。

“罗辑博士,我想您有问题要问。”萨伊那轻柔的女声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像来自天空般空灵。

“是不是弄错了?”罗辑说,声音同样空灵,感觉不是他自己发出的。

萨伊在主席台上远远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认为这可能吗?

“为什么是我?”罗辑又问。

“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萨伊回答。

“我只是个普通人。”

“在这场危机面前,我们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责任。”

“没有人预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萨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OGIC?”

“是的。”

“那您就应该能想到,这种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担它的人征求意见的。”

“我拒绝。”罗辑断然地说,并没有细想萨伊上面那句话。

“可以。”

这回答来得如此快,几乎与罗辑的话无缝连接。一时间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来。他发呆了几秒钟后说:“我放弃面壁者的身份,放弃被授予的所有权力,也不承担你们强加给我的任何责任。”

“可以。”

简洁的回答仍然紧接着罗辑的话,像蜻蜒点水般轻盈迅捷,令罗辑刚刚能够思考的大脑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吗?”罗辑只能问出这几个字。

“可以,罗辑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罗辑转身走去,穿过一排排的空椅子。刚才异常轻松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责任,并没有令他感到丝毫的解脱和安慰,现在充斥着他的意识的,只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这一切,像一出没有任何逻辑的后现代戏剧。

走到会场出口时,罗辑回头看看,萨伊仍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悬崖下显得很小很无助,看到他回头,她对他点头微笑。

罗辑转身继续走去,在那个挂在会场出口处的能显示地球自转的傅立叶单摆旁,他遇到了史强和坎特,还有一群身着黑西装的安全保卫人员。他们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罗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对他保持着较为自然姿态的史强和坎特,此时也毫无掩饰地把这种表情显露出来。罗辑一言不发,从他们中间径直穿过。他走过空旷的前厅,这里和来时一样,只有黑衣警卫们,同样的,他每走过他们中的一个,那人就在步话机上低声说一句。当罗辑来到会议中心的大门口时,史强和坎特拦住了他。

“外面可能有危险,需要安全保卫吗?”史强问。

“不需要,走开。”罗辑两眼看着前方回答。

“好的,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史强说着,和坎特让开了路,罗辑出了门。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天仍黑着,但灯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

特别联大的代表们都已乘车离去,这时广场上稀疏的人们大多是游客和普通市民,这次历史性会议的新闻还没有发布,所以他们都不认识罗辑,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罗辑就这样梦游般地走在荒诞的现实中,恍偬中丧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维能力,不知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草坪上,来到一尊雕塑前,无意中扫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个男人正在用铁锤砸一柄剑,这是前苏联政府送给联合国的礼物,名叫“铸剑为犁”。但在罗辑现在的印象中,铁锤、强壮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压弯的剑,形成了一个极其有力的构图,使得这个作品充满着暴力的暗示。

果然,罗辑的胸口像被那个男人猛砸了一锤,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体接触草地之前,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休克的时间并不长,他的意识很快在剧痛和眩晕中部分恢复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电光,只得把眼睛闭上。

后来光圈从他的跟前移开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脸,在眩晕和剧痛产生的黑雾中,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史强的脸,同时也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需要安全保护吗?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

罗辑无力地点点头。然后一切都是闪电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担架上,然后担架被抬起来。他的周围一直紧紧地围着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处于一个由人的身体构成四壁的窄坑中,由于“坑”口上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夜空,他只能从围着他的人们腿部的动作上判断自己是在被抬着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着灯的救护车顶板。罗辑感到自己的嘴里有血腥味,他一阵恶心翻身吐了出来,旁边的人很专业地用一个塑料袋接住他的呕吐物,吐出来的除了血还有在飞机上吃进去的东西。吐过之后,有人把氧气面罩扣在他的脸上,呼吸顺畅后他感觉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旧,他感觉胸前的衣服被撕开了,惊恐地想象着那里的伤口涌出的鲜血,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没有进行包扎之类的处理,只是把毯子盖到他身上。时间不长,车停了,罗辑被从车里抬出来,向上看到夜空和医院走廊的顶部依次移去,然后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扫描仪那道发着红光的长缝从他的上方缓缓移过,这期间医生和护士的脸不时在上方出现,他们在检查和处理他的胸部时弄得他很疼。最后,当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时,一切都安定下来。

“有一根肋骨断了,有轻微的内出血,但不严重,总之你伤得不重,但因为内出血,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位戴眼镜的医生低头看着他说。

这次,罗辑投有拒绝安眠药,在护士的帮助下吃过药后,他很快睡着了。梦中,联合国会场主席台上面那前倾的悬崖一次次向他倒下来,“铸剑为犁”的那个男人抡着铁锤一次次向他砸来,这两个场景交替出现。后来,他来到心灵最深处的那片宁静的雪原上,走进了那间古朴精致的小木屋,他创造的夏娃从壁炉前站起身,那双美丽的眼睛含泪看着他…罗辑在这时醒来了一次,感觉自己的眼泪也在流着,把枕头浸湿了一小片,病房里的光线已为他调得很暗,她没有在他醒着的时候出现,于是他又睡着了,想回到那间小木屋,但以后的睡眠无梦了。

再次醒来时,罗辑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感到精力恢复了一些,虽然胸部的疼痛时隐时现,但他在感觉上已经确信自己确实伤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来,那个金发碧眼的护士并没有阻止他,而足把枕头垫高帮他半躺着靠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史强走进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觉怎么样,穿防弹衣中枪我有过三次,应该没有太大的事。”史强说。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罗辑无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