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辑到卫生间洗漱了一下。然后回到办公室简单地吃了早饭,就感觉到飞机开始下降。十多分钟后,这架飞行了十五小时的专机平稳地降落了。

史强让罗辑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出去了。很快,他带了一个人进来,欧洲面孔,个子很高,衣着整洁,像是一位高级官员。

“是罗辑博士吗?那位官员看着罗辑小心地问。发现史强的英语障碍后,他就用很生硬的汉语又问了一遍。

“他是罗辑。”大史回答。然后向罗辑简单地介绍说,“这位是坎特先生,是来迎接你的。”

“很荣幸。”坎特微微鞠躬说。

在握手时,罗辑感觉这人十分老成,把一切都隐藏在彬彬有礼之中,但他的目光还是把隐藏的东西透露出来。罗辑对那种目光感到很迷惑,像看魔鬼,也像看天使,像看一枚核弹,也像看同样大的一块宝石…在那目光所传达的复杂信息中,罗辑能辨别出来的只有一样:这一时刻,对这人的一生是很重要的。

坎特对史强说:“你们做得很好,你们的环节是最简洁的,其他人在来的过程中多少都有些麻烦。”

“我们是照上级指示,一直遵循着最大限度减少环节的原则。”史强说。

“这绝对正确,在目前条件下,减少环节就是最大的安全,往后我们也遵循这一原则,我们直接前往会场。”

“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一小时后。”

“时间卡得这么紧?”

“会议时间是根据最后人选到达的时间临时安排的。”

“这样是比较好。那么,我们可以交接了吗?”

“不,这一位的安全仍然由你们负责,我说过,你们是做得最好的。”

史强沉默了两秒钟,看了看罗辑,点点头说:“前两天来熟悉情况的时候,我们的人员在行动上遇到很多麻烦。”

“我保证这事以后不会发生了,本地警方和军方会全力配合你们的。”

“那么,”坎特看了看两人说。“我们可以走了。”

罗辑走出舱门时,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飞时的时间,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处于地球上的什么位置了。雾很大,灯光在雾中照出一片昏黄,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飞时情景的重演:空中有巡逻的直升机,在雾中只能隐约看到亮灯的影子;飞机周围很快围上了一圈军车和士兵,他们都面朝外围,几名拿着步话机的军官聚成一堆商量着什么,不时抬头朝舷梯这边看看。罗辑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让人头皮发炸的轰鸣声,连稳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头一看,正见一排模糊的亮点从低空飞速掠过,是护航的歼击机编队,它们仍在上方盘旋,尾迹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在雾里也隐约可见的大圆圈,仿佛一个宇宙臣人用粉笔对世界的这一块进行了标注。

罗辑他们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辆等在舷梯尽头的显然也经过防弹加固的轿车,车很快开了。车窗的窗帘都拉上了,但从外面的灯光判断,罗辑知道他们也是夹在一个车队中间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罗辑知道,他正在走向那个最后的未知。感觉中这段路很长,其实只走了四十多分钟。

当坎特说已经到达时,罗辑注意到了透过车窗的帘子看到的一个形状,由于那个东西后面建筑物的一片均匀的灯光,它的剪影才能透过窗帘被看到。罗辑不会认错那东西的,因为它的形状太鲜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轮手枪,但枪管被打了个结。除非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雕塑,罗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一下车,罗辑就被一群人围起来,这些人都像是保卫人员,他们身材高大,相当一部分在这夜里也戴着墨镜。罗辑没能看清周围的环境,被这些人簇拥着向前走,在他们有力的围挤下双脚几乎离地,周围是一片沉默,只有众人脚步的沙沙声。就在这种诡异的紧张气氛令罗辑的神经几乎崩溃之际,他前面的几名大汉让开了,眼前豁然一亮,接着其余的人也停住了脚步,只让他和史强、坎特三人继续前行。他们行走在一间安静的大厅中,这里很空荡,仅有的人是几名拿着步话机的黑衣警卫,他们每走过一人,那人就在步话机上低声说一句。三人经过了一个悬空的阳台,迎面看到一张色彩斑斓的玻璃板,上面充满了纷繁的线条,有变形的人和动物形象夹杂在线条之中。向右拐,他们进入了一个不大的房间。坎特在关上门后与史强相视一笑,两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罗辑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这是个多少有些怪异的房间,它尽头的一面墙被一幅由黄白蓝黑四色几何形状构成的抽象画占满。这些形状相互问随意交叠,并共同悬浮于一片类似于海洋的纯蓝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间中央一块成长方体的大石头。被几盏光线不亮的聚光灯照着,仔细看看,石头上有铁锈色的纹路。抽象画和方石,是这里仅有的两件摆设,除此之外,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罗辑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换件衣服?”坎待用英语问罗辑。

“他说什么?”史强问,罗辑将坎特的话翻译后,史强坚决地摇摇头,“不行,就穿这件!”

“这,毕竟是正式场合。”坎待用汉语艰难地说。

“不行。”史强再次摇头。

“会场不对媒体开放,只有各国代表,应该比较安全的。”

“我说不行,要是没理解错的话,现在他的安全是我负责吧。”

“好吧,这都是小问题。”坎特妥协了。

“你总得对他大概交待一下吧。”史强向罗辑偏了一下头说。

“我没被授权交待任何事情。”

“随便说些什么吧。”史强笑笑说。

坎特转向罗辑,脸色一下子紧张凝重起来,甚至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带,罗辑这时才意识到,在这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对视。他还发现,史强这时也像变了一个人,他那无时不在的调侃的傻笑不见了,代之以一脸庄严,并以他少见的姿势立正站着,看着坎特。这时罗辑知道大史以前说的是真话:他真的不知道送罗辑来干什么。

坎特说:“罗辑博士,我能说的只是:您即将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会议要公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在会议上,您什么都不需要做。”

然后三人都沉默了,房间里一片寂静,罗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以后他才知道,这个房间就叫默思室,那块重六吨的石头是高纯度生铁矿石,用以象征永恒和力量,是瑞典赠送的礼物。但现在,罗辑不想默思,而是努力做到什么都不想,因为现在真的可以相信大史说过的话:怎么想都会想歪的。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开始数那幅抽象画上几何形状的数量。

门开了,有一个人探进头来对坎特示意了一下,后者转向罗辑和史强:“该进去了,罗辑博士没有人认识,我和他一起进去就可以,这样不会引起什么骚动。”

史强点点头,对罗辑挥手笑笑说:“我在外面等你。”罗辑心里一热,这一时刻,大史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接着,罗辑随着坎特走出默思室,进入联合国大会堂。

会议大厅中已经坐满了人,响着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坎特带着罗辑沿座间的通道向前走,一开始没有引起谁的注意,直到他们走得太靠前了,才使得几个人转头看了看。坎特安排罗辑在第五排靠通道的座位上坐下。自己继续向前走去,在第二排的边缘坐下了。

罗辑抬头打量着这个他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地方,感觉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建筑设计者要表达的意象。正前方那面高高的镶着联合国徽章的黄色大壁,作为主席台的背景,以小于九十度的角度向前倾斜着,像一面随时都可能倾倒的悬崖绝壁;会堂的穹顶建成星空的样子,但结构与下面的黄色大壁是分离的,丝毫没有增加后者的恒定感,反而从高处产生一种巨大的压力,加剧了大壁的不稳定,整个环境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倾覆的压迫感。现在看来,这一切简直就是上世纪中叶设计这里的那十一位建筑师对人类今日处境的绝妙预测。

罗辑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听到了邻座两人的对话,他们的英语都很地道,搞不清国籍。

“…你真的相信个人对历史的作用?”

“这个嘛,我觉得是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问题。除非时间重新开始,让我们杀掉几个伟人,再看看历史将怎么走。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些大人物筑起的堤坝和挖出的河道真的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但还有一种可能:你所说的大人物们不过是在历史长河中游泳的运动员,他们创造了世界纪录,赢得了喝彩和名誉,并因此名垂青史,但与长河的流向无关…唉,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这些还有意思吗?”

“问题是在整个的决策进程中,始终没有人从这个层面上思考问题,各国都纠缠在诸如人选平衡资源使用权力这类事情上…”

会场安静下来,联合国秘书长萨伊正在走上主席台,她是继阿基诺夫人、阿罗约之后,菲律宾贡献给世界的第三个美女政治家,也是在这个职位上危机前后跨越两个时代的一位。只是如果晚些投票,她肯定不会当选,当人类面临三体危机之际,她的亚洲淑女形象显然不具有世界所期望的力量感。现在,她那娇小的身躯处于身后将倾的绝壁下,显得格外弱小和无助。在萨伊走上主席台的中途,坎特起身拦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秘书长向下看了一眼,点点头,继续走上主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