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仔细听他的话,而是看着电视上滚动的字幕:“‘对逃亡主义,我们将保留一切可能的选择…’这什么意思?”

“这话谁说的?”

“好像是伽尔诺夫吧。”

“他是说对付想逃亡的要像对付ETO一样狠,谁造诺亚方舟就用导弹把谁打下来。”

“这也忒损了点儿吧。”

“NO,这是真正明智的决策,我早想到了,反正就算不这样,最后也没人能飞走…你看过一部叫《浮城》的小说吗?”

“没有,很老的吧?”

“是,我小时候看的。我一直记得一个场面:当整个城市就要沉到海里时,有一群人挨家挨户搜缴救生圈,集中起来毁掉,为的是既然不能都活那就谁也不要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女孩儿,把那些人领到一家门口,兴奋地说,他们家还有!”

“你就是那种习惯于把社会看成垃圾的垃圾。”

“废话,你看经济学的基本公理就是人类的唯利是图,没有这个前提,整个经济学就将崩溃:社会学的基本设定还没有定论。但可能比经济学的更黑暗,真理总沾着灰尘…少数人飞走可以啊,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什么当初?”

“当初干吗文艺复兴?当初干吗大宪章?又干吗法国大革命?人要是一直分个三六九等并用铁的法律固定下来,那到时候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谁也没二话。

比如这事儿要是发生在明清,肯定是我走你留呗,但现在就不行了吧。”

“你现在就飞了我才高兴呢!”

这倒是实话,他们真的已经到了相互摆脱的阶段,以前的每一次,罗辑都能让那些以前的她们与自己同步进入这一阶段,不早不晚。他对自己这种把握节奏的能力十分得意,特别是这一次,与她才认识一个星期,分离操作就进行得这么顺利,像火箭抛掉助推器一样漂亮。

“喂,创立宇宙社会学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你想知道是谁的建议吗?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吓着。”罗辑想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还是算了吧,你的话已经没几句我能信的了,除了一句。”

“那…就算了吧,哪一句?”

“你快点儿起啊,我饿了。”她把地毯上他的衣服扔到床上。

他们在酒店的大餐厅里吃早餐,周围餐桌上的人们大多神情严肃,不时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罗辑不想听,但他就像一支点在夏夜里的蜡烛,那些词句像烛火周围的小虫子,不停地向他的脑子里钻:逃亡主义、技术公有化,ETO、战时经济大转型、赤道基点①、宪章修正②、PDC③、近地初级警戒防御圈④、独立整合方式⑤

①太空电梯与地面的连接处。

②因地球防御的需要对联合国宪章进行的修正。

③行星防御理事的简写,前身为联合国安全理事会。

④紧急部暑的由现有洲陈导弹和NMD系统构成的防御系统,主要用于防御智子在近地空间的低维展开。

⑤一种建立地球太空舰队的方案;由各国独立组建太空军,然后整流器合为地球舰队。

“这时代怎么变得这么乏味了?”罗辑扔下正在切煎蛋的刀叉,沮丧地说。

她点点头,“同意。昨天我在开心辞典节目上看到一个问题,巨傻:注意抢答——”她用叉子指着罗辑,学着那个女主持人的样子,“在末日前一百二十年,是你的第十三代,对还是不对?!”

罗辑重新拿起刀叉,摇摇头。“我的第几代都不是。”他做出祈祷状,“我们这个伟大的家族,到我这儿就要灭绝了。”

她在鼻子里不出声地哼了一下:“你不是问我只信你哪句话吗?就这句,你以前说过的,你真的就是这号人。”

你就是因为这个要离开我吗?这句话罗辑没问出口,怕节外生枝坏了事儿。

但她好像多少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说:

“我也是这号人。在别人身上看到自个儿的某些样子总是很烦人的。”

“尤其是在异性身上。”罗辑点点头。

“不过如果非找理由的话,这还是一种负责任的做法呢。”

“什么做法?不要孩子?当然了!”罗辑用叉子指了指旁边一桌正在谈论经济大转型的人,“知道他们后代要过什么日子吗?在造船厂——造太空船的厂—

—里累死累活一天。然后到集体食堂排队,在肚子的咕咕叫声中端着饭盒,等着配给的那一勺粥…再长大些,山姆大叔,哦不,地球需要你,光荣入伍去吧。”

“末日那一代总会好些吧。”

“那是说养老型末日,可你想想那个凄惨啊…再说最后一代爷爷奶奶们也未必吃得饱。不过就这幅远景也不能实现,瞧现在地球人民这股子横劲儿,估计要顽抗到底,那就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法儿了。”

饭后他们走出酒店,来到早晨阳光的怀抱中,清新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甜味,很是醉人。

“得赶快学会生活,现在要学不会,那就太不幸了。”罗辑看着过往的车流说。

“我们不是都学会了嘛。”她说,眼睛开始寻找出租车了。

“那么…”罗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看来,已经不必找回她的名字了。

“再见。”她冲他点点头,两人握了手,又简单地吻了一下。

“也许还有机会再见。”罗辑说,旋即又后悔了,到此为止一切都很好,别再生出什么事儿来,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想不会有。”她说着,很快转身,她肩上的那个小包飞了起来。事后罗辑多次回忆这一细节,确定她不是故意的。她背那个LV包的方式很特别,以前也多次见她转身时把那小包悠起来,但这次,那包直冲他的脸而来,他想后退一小步躲避,绊上了紧贴着小腿后面的一个消防栓,仰面摔倒。

这一摔救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面前的街道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两辆车迎头相撞,巨响未落,后面的一辆POLO为了躲开相撞的车紧急转向,高速直向两人站的地方冲来!这时,罗辑的绊倒变成了一种迅速而成功的躲闪,只是被POL0的保险杠擦上了一只腾空的脚,他的整个身体被在地上扳转了九十度,正对着车尾,这过程中他没听到另一个撞击所发出的那沉闷的一声,只看到飞过车顶的她的身体落到车后的路边,像一个没有骨骼的布娃娃。她滚过的地面上有一道血迹,形状像一个有意义的符号,看着这个血符,罗辑在一瞬间想起了她的名字。

张援朝的儿媳临产了,已经进了分娩室。一家人紧张地待在候产室里,有一台电视机在放着母婴保健知识的录像。张援朝觉得这一切有一种以前没感觉到的温暖的人情味,这种刚刚过去的黄金时代留下来的温馨,正在被日益严酷的危机时代所磨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