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看了看,起身离去。

三十八年后,在叶文洁的最后时刻,她回忆起《寂静的春天》对自己一生的影响。在这之前,人类恶的一面已经在她年轻的心灵上刻下不可愈合的巨创,但这本书使她对人类之恶第一次进行了理性的思考。这本来应该是一本很普通的书,主题并不广阔,只是描述杀虫剂的滥用对环境造成的危害,但作者的视角对叶文洁产生了巨大的震撼:蕾切尔.卡逊所描写的人类行为——使用杀虫剂,在文洁看来只是一项正当和正常的、至少是中性的行为;而本书让她看到,从整个大自然的视角看,这个行为与“文化大革命”是没有区别的,对我们的世界产生的损害同样严重。那么,还有多少在自己看来是正常甚至正义的人类行为是邪恶的呢?

再想下去,一个推论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惧的深渊: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认出来,只是由于其形态不同而已,而它实质上只不过是这整个巨大水体中极小的一部分…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于人类之外的力量。

这个想法最终决定了叶文洁的一生。

四天后,叶文洁去还书。白沐霖住在连队唯一的一间招待房里,文洁推开门,见他疲惫地躺在床上,一身泥水和木屑,见到文洁,他赶紧起身。

“今天干活儿了?”文洁问。

“下连队这么长时间了,不能总是甩手到处转,劳动得参加,三结合嘛。哦,我们在雷达峰干,那里林木真密,地下的腐叶齐膝深,我真怕中了瘴气。”

白沐霖说。“雷达峰?!”文洁听到这个名字很吃惊。

“是啊,团里下的紧急任务,要围着它伐出一圈警戒带。”

雷达峰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座陡峭的奇峰本没有名字,只是因为它的峰顶有一面巨大的抛物面天线才得此名。其实,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不是雷达天线,虽然它的方向每天都会变化,但从未连续转动过。那天线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很远都能听到。连队的人只知道那是一个军事基地,听当地人说,三年前建设那个基地时,曾动用巨大的人力,向峰顶架设了一条高压线,开辟了一条通向峰顶的公路,有大量的物资沿公路运上去。但基地建成后,竞把这条公路拆毁了,只留下一条勉强能通行的林间小路,常有直升机在峰顶起降。

那座天线并不总是出现,风太大时它会被放倒,而当它立起来时,就会发生许多诡异的事情:林间的动物变得焦躁不安,林鸟被大群地惊起,人也会出现头晕恶心等许多不明症状:在雷达峰附近的人还特别容易掉头发,据当地人说,这也是天线出现后才有的事。

雷达峰有许多神秘的传说:一次下大雪,那个天线立起来,这方圆几里的雪立刻就变成了雨!当时地面仍在严寒中,雨水在树上冻住,每棵树都挂起了大冰挂子,森林成了水晶宫,其间不断地响着树枝被压断的“咔嚓”声和冰挂子坠地的“轰轰”声。有时,在天线立起时,晴空会出现雷电,夜间天空中能看到奇异的光晕…雷达峰警戒森严,建设兵团的连队驻扎后,连长第一件事就是让所有人注意不要擅自靠近雷达峰,否则基地的岗哨可以不经警告就开枪。上星期,连队里两个打猎的兵团战士追一只狍子,不知不觉追到了雷达峰下,立刻招来了来自半山腰上岗亭的急促射击,幸亏林子密,两人没伤着跑了回来,其中一个吓得尿了一裤子。第二天连里开会,每人挨了一个警告处分。可能正是因为这事,基地才决定在周围的森林中开伐一圈警戒带,而兵团的人力可以随他们调用,也可见其行政级别很高。

白沐霖接过书,小心地放到枕头下面,同时从那里拿出了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递给文洁,“这是那封信的草稿,你看看行吗?”

“信?”

“我跟你说过的,要给中央写信。”

纸上的字迹很潦草,叶文洁很吃力地看完了。这封信立论严谨,内容丰富:从太行山因植被破坏,由历史上的富庶之山变成今天贫瘠的秃岭,到现代黄河泥沙含量的急剧增加,得出了内蒙古建设兵团的大垦荒将带来严重后果的结论。文洁这才注意到,他的文笔真的与《寂静的春天》很相似,平实精确而蕴涵诗意,令理科出身的她感到很舒适。

“写得很好。”她由衷地赞叹道。

白沐霖点点头,“那我寄出去了。”说着拿出了一本新稿纸要誊抄,但手抖得厉害,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第一次使油锯的人都是这样,手抖得可能连饭碗都端不住,更别说写字了。

“我替你抄吧。”叶文洁说,接过白沐霖递来的笔抄了起来。

“你字写得真好。”白沐霖看着稿纸上抄出的第一行字说,他给文洁倒了一杯水,手仍然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文洁忙把信纸移开些。

“你是学物理的?”白沐霖问。

“天体物理,现在没什么用处了。”文洁回答,没有抬头。

“那就是研究恒星吧,怎么会没用处呢?现在大学都已复课,但研究生不再招了,你这样的高级人才窝到这种地方,唉…”

文洁没有回答,只是埋头抄写,她不想告诉白沐霖,自己能进入建设兵团已经很幸运了。对于现实,她什么都不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钢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文洁能闻到身边记者身上松木锯末的味道,自父亲惨死后,她第一次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第一次全身心松弛下来,暂时放松了对周围世界的戒心。

一个多小时后,信抄完了,又按白沐霖说的地址和收信人写好了信封,文洁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回头说:“把你的外衣拿来,我帮你洗洗吧。”说完后,她对自己的这一举动很吃惊。

“不,那哪行!”白沐霖连连摆手说,“你们建设兵团的女战士,白天干的都是男同志的活儿,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六点就要上山呢。哦,文洁,我后天就要回师部了,我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反映一下,也许能帮上忙呢。”

“谢谢,不过我觉得这里很好,挺安静的。”文洁看着月光下大兴安岭朦胧的林海说。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我走了。”叶文洁轻声说,转身离去。

白沐霖看着她那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消失,然后,他抬头遥望文洁刚才看过的林海,看到远方的雷达峰上,巨大的天线又缓缓立起,闪着金属的冷光。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叶文洁被从伐木场紧急召回连部。一走进办公室,她就发现气氛不对,连长和指导员都在,还有一个表情冷峻的陌生人,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旁边两件东西显然是从公文包中拿出来的,那是一个信封和一本书,信封是拆开的,书就是那本她看过的《SILENT SPRING》。

这个年代的人对自己的政治处境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而这种敏感在叶文洁身上更强烈一些,她顿时感到周围的世界像一个口袋般收紧,一切都向她挤压过来。

“叶文洁,这是师政治部来调查的张主任,”指导员指指陌生人说,“希望你配合,要讲实话。”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张主任问,同时从信封中抽出信来。叶文洁伸手去拿,但张主任没给她,仍把信拿在自己手中,一页一页翻给她看,终于翻到了她想看的最后一页,落款上没有姓名,只写着“革命群众”四个字。

“不,不是我写的。”文洁惊恐地摇摇头。

“可这是你的笔迹。”

“是,可我是帮别人抄的。”

“帮谁?”平时在连队遇到什么事,叶文洁很少为自己申辩,所有的亏都默默地吃了,所有的委屈都默默地承受,更不用说牵连别人了。但这次不同,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是帮那位上星期到连队来采访的《大生产报》记者抄的,他叫…”

“叶文洁!”张主任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

“我警告你,诬陷别人会使你的问题更加严重。我们已经从白沐霖同志那里调查清楚了,他只是受你之托把信带到呼和浩特发出去,并不知道信的内容。”

“他…是这么说的?!”文洁眼前一黑。

张主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拿起了那本书,“你写这封信,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启发。”他把书对着连长和指导员展示了一下,“这本书叫《寂静的春天》,1962年在美国出版,在资本主义世界影响很大。”他接着从公文包中拿出了另一本书,封面是白皮黑字,“这是这本书的中译本,是有关部门以内参形式下发的,供批判用。现在,上级对这本书已经做出了明确的定性:这是一部反动的大毒草。该书从唯心史观出发,宣扬末世论,借环境问题之名,为资本主义世界最后的腐朽没落寻找托辞,其实质是十分反动的。”

“可这本书…也不是我的。”文洁无力地说。

“白沐霖同志是上级指定的本书译者之一,他携带这本书是完全合法的,当然,他也负有保管责任,不该让你趁他在劳动中不备时偷拿去看——现在,你从这本书中找到了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思想武器。”

叶文洁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与后来人们熟知的一些历史记载相反,白沐霖当初并非有意陷害叶文洁,他写给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于真诚的责任心。那时怀着各种目的直接给中央写信的人很多,大多数信件石沉大海,也有少数人因此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或面临灭顶之灾。当时的政治神经是极其错综复杂的,作为记者,白沐霖自以为了解这神经系统的走向和敏感之处,但他过分自信了,他这封信触动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区。得知消息后,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决定牺牲叶文洁,保护自己。

半个世纪后,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l969年的这一事件是以后人类历史的一个转折点。白沐霖无意之中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关键历史人物,但他自己没有机会知道这点,历史学家们失望地记载了他平淡的余生。白沐霖在《大生产报》一直工作到1975年,那时内蒙古建设兵团撤销,他调到一个东北城市的科协工作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然后出国到加拿大,在渥太华一所华语学校任教师至l991年,患肺癌去世。余生中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叶文洁的事,是否感到过自责和忏悔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