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满了整个屏幕的细胞内,除了可以看到棒状的线粒体正在剧烈地"燃烧",由葡萄糖酵解而来的丙酮酸在三羧循环中释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这是一切生理活动的能量来源;还可以看到长有几千到上万个突触的神经元细胞相互纽结着。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任何两个神经元细胞之间都没有原生质联系,也就是产,它们都只是通过突触"碰"在一起的。第一个神经元细胞内,都满布着无数钾离子和有机大分子及少量钠离子与氯离子,而细胞外则布满无数的钠离子和氯离子,离子间保持着动态的电化学平稳。何夕知道,此时在细胞膜上的电压是负七十毫伏,正是这个电压维持着离子间的平稳。忽然,从某个树突传来刺激,导致神经元细胞膜上某个局部的电压突然减小到了临界值,细胞外的钠离子开始向细胞膜内扩散,膜电位也由负变正。随着膜电位的升高,细胞膜对钠离子的通透性急速下降,对钾离子的通透性却在增加,最终又回复到了开初的平衡状态,整个过程都在一毫秒内完成。虽然一切还原,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因为刚才的那个电位倒转将造成毗临的细胞膜发生相同的过程。从效果上看,就是刺激导致的电信号会沿着神经纤维以每秒九十米的速度不误差地传输出去,直至下一个相临的神经元细胞,并最终到达神经中枢。就在这个瞬间里,最原始的记忆已经产生了,由于神经细胞的惰性作用,电信号实际上已经轻微地改变了神经元细胞突触的结构。其原理非常类似于眼睛的视觉暂留现象。当然,如果事情到此就结束的话,这种结构变化会很快消失,如同一根被外力压弯的树枝会逐渐复原一样,结果表现为记忆消失了,比如,人们并不会记得自己眼里看到的每一幅图像。但是,如果这种改变因为某种原因受到强化的话,就可能发展成长期的记忆。这时的神经元细胞的突触将形成复杂网络的活动,重现过去的经验,这就是所谓的"想起"的机制。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那个片断才演示完了,而这实际上只是发生在神经元细胞里的不足零点一秒的过程。同时,计算机的分析结果也出来了,电子合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瓮:"高温,灼烧,肘部皮肤,摄氏一百三十二度,时间持续零点二秒。"何夕满意地点点头。实验样本正是采集了他被一个高温物体短时灼烧的记忆。当然他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物体的准确温度以及持续的准确时间的,但计算机可以根据刺激的强弱程度测出这个温度和时间。何夕想,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缺陷,最多只有说是"审判者"系统在对人的记忆描述上的拟真度还不够高,看来马琳还应该在模糊计算模块上再作些改进。
这时,一名警卫走进来低声对何夕说:"马议员打电话说他马上要来,另外,总统先生和他在一起。"

 

总统看上去比传媒里的形象要显得疲惫,一丝忧虑的神色罩在他的眉宇间。这是何夕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到这位拥有巨大权力的人。
"听说你们搞出了一样新奇的东西,可以读出别人的思想。"总统温和地微笑着,"我觉得这很有趣。"
何夕觉得总统的话里有一个他很想提出异议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请原谅,总统先生,我以为'审判者'不应该只用来读'别人'的思想,因为如果政府在最后的立法里使任何一个人享有审判豁免权,那都是不公正的。否则,我宁愿亲手毁掉这个我为之努力了十年的系统。"
总统很明显地感到了吃惊,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科学家让他很有些意外。本来他是没有打算到这个实验室来的,但因为马维康议员竭力鼓动并且又顺路,他才出现在这里了。不过他现在倒是来了兴趣,而且是大大的有兴趣。他直视着何夕说:"你真认为我们有必要去审判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以前我们没有这样做不也过来了嘛,让每个人独享自己的心灵不好吗?"
"问题在地,这个世界上每一颗心灵并非都是无害的,其中隐藏的一些肮脏龌龊乃至剧毒的东西是需要用审判的形式来彻底荡涤干净的。想想古往今来的那些欺世盗名、创立邪教危害世人、自诩人类救星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丧心病狂的独裁者,他们丑恶的心灵难道不该受到审判吗?"
总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你说的这些我也有同感。问题在于,如果要严格地讲,这个世上同有一个人能经得起审判。有谁一辈子都没做过亏心事呢?"
何夕点点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如果一个人在记忆里对某件不该做的事有亏心的感觉,那他起码还是有良知的;而如果这件事并不是不可原谅的话,那么我想,当'审判者'系统把这件事从他的记忆里发掘出来的时候,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不同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经得起审判的说法。对于大宗教的虔诚信徒而言,审判本来就是他们久已盼望的事情。无神论者用各种手段--甚至包括动用国家机器的力量打碎了人们心中曾有的天堂与地狱,自以为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但无数事例已经证明,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那些心中没有信仰、从不相信报应的人做出来的。有人认为,宗教里的天堂或地狱之说是荒诞的,但是如果这样的假说能够让人们的心灵得到寄托、行为受到向善的规范,那么这样的假说又有什么不好?有人曾经顺我,为什么欧洲在宗教最盛行的中世纪恰恰最黑暗?我的回答是,正是由于那时缺少一个现实的终极审判,所以不排除宗教里的某些掌权者根本就不是真正信徒的可能。其实,所有正大宗教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终极审判和彼岸世界,而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唯心的认识论、自虐式的禁欲等等,基本上是无用而有害的,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中世纪的黑暗。"
总统很认真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这大概是很罕见的事情。许久之后,他才有些不舍的站起身,对马维康说:"我看可以给这个系统追加一些经费,你叫人写一份报告给我。"他转头看着何夕,"我必须说的是,你让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总统伸过来的手,"你也改变了我一些看法,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是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总统用力握了握手,"如果这算是恭维的话,那我接受它。当然,如果那个叫做'审判者'的系统能证明这番话是出自你的真心,我将更加高兴。"

 

蓝一光冲进办公室,脸上的神色很焦急,"这段时间我详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发现他很不简单,他曾经是'深思'系统的一名助理研究员。"
"深思。"何夕念叨着这个词。他知道这是政府在几年前资助过的一个项目,后来因故停止了,"崔文告诉我,他曾从事过与我们类似的工作,看来他很诚实,没有撒谎。"
蓝一光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实在想不通何夕为什么会信任崔文,那个崔文可是一个危险人物啊。
"问题在于,"蓝一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有报告称崔文可能就是最终导致'深思'系统失败的人。"
"可是并了就是破坏者。有一点你想过湖,现在'审判者'系统面临的最大难题已经不在技术上,而在人们接受与否。这个视'审判者'系统如洪水猛兽的崔文正好可以作为一个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能说服他。"
这时,从门外突然传来一怕异样的响动,何夕警觉地走过去拉开房门。他看到崔文慌张的背影一闪而过。
今天是《世界新论坛报》预约采访的日子,何夕简单地准备了一下,便随同两名保安一道前往报社。刚走出门,何夕就看见了在不远处逛荡的崔文。他向崔文招招手说:"和我一起走一趟吧。"
崔文稍稍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何以叫上自己,但他并没有问什么。
汽车在海滨公路上飞驰着,一句保安负责驾驶,另一名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可疑的迹象。道路两旁秀丽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却,湿润的空气中充满了海边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发现坐在身边的崔文身板挺得笔直,与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有趣得很。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偏执狂之类的角色?"何夕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文。
崔文没有回答,眼光仍然直视着前方,但这种态度等于默认了何夕的问题。
"我们有麻烦了。"这时,坐在前排右座的保安突然说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枪,"后边那辆白色轿车已经跟了我们足有十分钟了。"
何夕回头看去,的确有辆车跟在后面。眼下正在一段荒僻的路上,保安的担心不无道理。正当何夕还在犹疑的时候,就听到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他在本能的驱使下,立即伏下了身体人。
保安开启了卫星定位紧急报警系统。枪战仍在继续,汽车在公路上剧烈地扭动着前进,有几次何夕的头都撞到了坚硬的物体上,差点令他晕倒。他听到一个保安发出了中弹的惨叫,顿时鲜血溅湿了何夕的手,感觉滑腻腻的,空气中弥漫着甜腥腥的味道。正当何夕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时候,他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一切都过去了。何夕站在道路旁,凝望着山崖下犹自冒着浓烟的白色轿车的残骸。荷枪实弹的士兵还在作最后的检查,那辆车里共有四个人,但都死了。陪同何夕的两名保安,一死一伤。崔文额上擦了一道口子,不太碍事,但显然惊魂未定。


《世界新论坛报》的资深专栏记者廖晨星快人快语地说:"我主要想了解'审判者'系统的实用性。我听说你似乎很热衷于'审判'我们的政治家。恕我直言,我总觉得'审判者'系统像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像你说的那样惩恶扬善,但另一方面,如果它被人利用的话,又会带来更大的恶行。不知道我是否准确表达出了我的意思?"
何夕一怔,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廖晨星的意思,同时他也意识到,廖晨星之所以能够成为资深记者,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你是说,当有朝一日'审判者'成为了我们这个世界上评判善恶的惟一标准之后……"
廖晨星的目光中含有某种深意,"你能保证'审判者'系统毫无偏差地行使它至高无上的审判吗?"
何夕神态自若的说:"至少从技术上来说,我认为'审判者'系统是无懈可击的;同时,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审判者'系统有愧于它的名字,我将新手毁掉它。"
廖晨星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何夕,他听出了何夕这句话里的诚意。
何夕接着说:"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让每一个人都接受审判。在我们先民的时代,这并不是必须,那时人类的灵魂里还没有那么多罪恶的需要用'审判'这种最为极端的形式来荡涤的东西。而到了今天,我觉得除了'审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手段能让这个世界有所改观了。在大街上,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你能看到什么呢?反正我总是看到无数末世浮华的东西。无神论者消灭了两端的天堂和地狱,给人们剩下没有过去的也没有未来的俗世。我只想大声赞叹上帝的智慧,他竟然在人类诞生之初就看到了审判将是人类最终的宿命。"
尽管整个采访过程都有录音,但廖晨星还是飞快的在小本上写着什么。以廖晨星多年的经验,他觉得何夕这个人是足以依赖的。在他看来,何夕也许应该算是一个愤世嫉俗者,不这却是那种希望这个世界变好的愤世嫉俗者,这和那些站在世界的边缘诅咒世界的人有着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