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帕克的研究,我到丁仪那里去了一次,发现他竟和一个情人住在一起,那女孩是个因战争失业的舞蹈演员,显然是头脑很简单的那种,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搞到一块的,看来丁仪也学会享受物理学之外的生活了。像他这号人当然不会找结婚这类麻烦,好在那女孩也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我去时丁仪不在家,只有那个女孩在那套三居室中,里面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荡荡的了,除了演算稿外还添了许多孩子气的装饰品。那女孩一听说我是丁仪的朋友,就向我打听他是否还有别的情人。

  “物理学算是一个吧,有那东西在,谁在他心里都不可能是第一位的。”我坦率地说。

  “我不在乎物理学,我是说他有没有别的女人。”

  “我想没有,他脑袋中的东西够多了,不可能腾出地方放两个人。”

  “可我听说,他在战时与一位年轻的女军官关系不错。”

  “哦,他们只是同事和朋友。再说,那位少校已经不在了。”

  “这我知道,可你知道吗,他每天都看那位少校的照片,还要擦一擦。”

  本来心不在焉的我吃了一惊:“林云的照片?”

  “哦,那她叫林云了,她好象是个教师什么的,军队里也有教师吗?”

  女孩这话更让我震惊,我坚决要求看看那照片,女孩领我来到书房,拉开书架的抽屉,拿出了一个镶着银边的精致相框,她神秘地对我说:“就是这个,他每天晚上睡前都偷偷地看看,擦擦。有一次我对他说你摆写字台上吧,我不在意,可他还是没摆出来,还是每天偷偷地看和擦。”

  我接过相框,底面朝上拿在手里,半闭着双眼平抑着自己的心跳,女孩一定在吃惊地看着我,我猛地翻过相框,定睛看去,立刻明白了女孩为什么认为林云是教师了。

  她与一群孩子在一起。

  她站在孩子们中间,仍穿着整洁的少校军装,脸上浮现着灿烂的笑容,从未有过的美丽动人。再看她周围的孩子们,我立刻认出是核电厂时间中与恐怖分子一起被球状闪电毁灭的那群孩子,他们同样笑得很甜,显然都处于快乐之中。我特别注意到林云一手紧紧搂着的一个小女孩,那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但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个孩子的左手。

  她没有左手。

  林云和孩子们是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绿草坪上,上面有几只白色的小动物。在她们的后面,我看到了那幢熟悉的建筑,就是那间由大库房改建的宏电子激发实验室,我们就是在那里听到过量子态的羊叫声。但在照片上,库房宽大的外墙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卡通动物,还有气球鲜花什么的,在这绚丽的色彩中,整座建筑像一个巨大的玩具。

  林云从照片中动人地微笑着看我,从她那清澈的目光中,我读出了许多她生前没有的东西:一种幸福的归宿感,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宁静,让我想到了一个遥远的被遗忘的幽静港湾中,停泊着一片小小的孤帆。

  我将照片轻轻放回抽屉,转身走到阳台上,不想让丁仪的情人看到我眼中的泪。

  以后,丁仪从未与我谈过照片的事,连林云他也没有提起过,我也没有问,这是他心灵深处的秘密,而我,也很快有了自己的秘密。

  这是一个深秋之夜,我伏案工作到午夜两点,一抬头,看到了写字台上的那个紫水晶花瓶。花瓶是我结婚时丁仪送的,很漂亮,但瓶里的不知是什么时候插进去的两束花早已枯萎,我将那花拿出来扔进纸篓,苦笑着想:生活的负担越来越重,不知到什么时候,我们才有闲心在花瓶中再插上鲜花。

  然后我靠在椅子上闭起双眼,就这么什么也不想地坐着。每天的深夜我都会这么坐一会,这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整个世界上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醒着。

  我闻到了一阵清香。

  这是一种除去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微苦,令我联想到暴雨后初晴阳光中的青菜地,想到了万里晴空中最后一抹淡云,想到了幽深空谷中转瞬即逝的铃声……只是折实它更加飘渺,当我注意到它的存在时它就消失了,但当我将注意力从嗅觉上转移开时它有出现了。

  喜欢这香水吗?

  啊……哦,部队上不是不让用香水吗?

  有时也可以。

  “是你吗?”我轻声问,没有睁开眼睛。

  没有回音。

  “我知道是你。”我又说,还是闭着眼睛。

  仍然没有回音,万籁俱静。

  我猛地睁开双眼,就在书桌上的紫水晶花瓶上,出现了一朵蓝色的玫瑰,但玫瑰在我看到它的瞬间就消失了,只剩空花瓶静静地立在那里。但那朵玫瑰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我的脑海中,它充满了生机,透出一种冰雪的灵气。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玫瑰没有再出现,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就插在紫水晶花瓶上。

  “你在给谁打电话?”妻子从床上支起身,睡眼朦胧地问。

  “没什么,睡吧。”我淡淡地说,起身小心翼翼地拿起花瓶,小心翼翼地灌上半瓶清水,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到写字台上,然后在它面前一直坐到天明。

  妻子看到了花瓶中的水,下班时就捎回了一束鲜花,她正要将花往花瓶上插时被我制止了。

  “别,上面有花。”

  妻子奇怪地看着我。

  “是一朵蓝色的玫瑰。”

  “哦,那可是最贵的品种。”妻子笑着说,显然以为我在开玩笑,伸手拿起花瓶又往里插花。我夺过花瓶,轻轻地放回到写字台上,然后从妻子手中夺过她的花,扔进了纸篓:“我说过里面有花嘛你怎么回事啊!”

  妻子呆呆地看了我一会,说:“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有自己的一块天地,我也有,毕竟这么多年了……你可以保留它,但不该把它带到我们的生活里来!”

  “那瓶里真的有花,一朵蓝色的玫瑰。”我用低了许多的声音喃喃地说。

  妻子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就这样,花瓶中的这朵看不见的玫瑰在我和戴琳之间造成了裂痕。

  “你一定要告诉我那朵想象中的玫瑰是想象中的谁插上的,否则我没法忍受!”妻子多次这样说。

  “不是想象,花瓶上真的有一束玫瑰,蓝色的。”我每次都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