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进入这个星系以后,还有别的发现。”西行说着,突然左窗被一台机器的图像塞满——那是艘飞船——极为臃肿而丑陋,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这时螺旋号的图像添加到屏幕底部,以直观地显示它的规模。螺旋号有一公里长,而另外这艘飞船的底面长度至少是它的一千倍。怪物又大又宽,呈球根状,丑得要死,黑得像炭,还有点像昆虫,简直是生物进化加上工业制造的失败之作。在它正面的中央,像是长着一张布满钢牙的大嘴,其后是一条粗糙的通道,两面似乎都是一长溜口钩、轧碎刃、剃刀般锋利的砂轮,没有尽头。

“看起来活像上帝的剃刀。”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说,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微微一颤,把冰冷的讽刺掩盖了下去。

“上帝个屁,”乔恩?米凯?德姆?阿棱低声说道。作为黑簇成员,生命支持是他的专长之一,他从小就是照管着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上那些巨大农场长大的。“那是架地狱出产的脱粒机。”

“它在哪儿?”德姆?利亚开口道,西行已经在显屏上换上了另一幅全息图,这是他们减速朝森林环行驶的轨道。那架恶心的机器状飞船从黄道平面上方进入星系,领先他们约二十八天文单位,正急剧减速,但减速的速率不及螺旋号,且直直朝驱逐者森林环开去。轨道图很清晰——按机器目前速率来算,它会在九标准天之后直接切断森林环。

“这可能就是他们发遇难信号的原因。”另一个绿簇民,蕾斯?珊德勒不带感情地说。

“如果它是冲着我或者我的故星来的,我会大声尖叫,即使不借助无线电,你也能在两百二十八光年外听到我的声音。”年轻的白簇民德恩?索阿评论道。

“如果说我们约两百二十八光年的路上一直能收到这微弱的信号,”帕特科?乔治说,“那就意味着,要么这东西是在星系内超级慢地减速,要么…”

“它以前来过这里,”德姆?利亚说,她命令人工智能使窗户不透明化,然后退下,“我们是不是该分派各自的职位、任务、权力,之后作出首要决定?”她轻声说。

桌旁的其余八人严肃地点点头。

从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熟悉光谱螺旋文化的人眼里看来,接下来的五分钟可能会让他瞠目结舌。大部分问题在两分钟内就得到了一致通过,只有一小部分通过讨论解决。他们的文化崇尚以全票通过来做出决定,其中约定俗成的一系列规则,包括手势、身势、简短陈述、沉默的点头等,经过四个世纪的演化,实行起来十分顺利。他们的父母和祖上都知道指令结构和纪律的重要性——与圣神残余势力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上短暂而惨烈的交战中,有五十万同胞壮烈牺牲,而大约三十年后,逃跑的圣神野蛮人来到他们星系烧杀抢掠时,又牺牲了一万。但他们决意只能让全票通过的人担任指挥,由此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尽可能多的决定。

在前两分钟里,完成了任务分派以及围绕各自责任的详细要求。

德姆?利亚担任指挥。在必要的情况下,她个人的一票可以否决其余八人全票通过的结果。另外那名绿簇,蕾斯?珊德勒,则更愿意监视推进器和机械工程,她与不苟言笑的人工智能芭蕉一起,利用这段身处霍金空间之外的时间,对飞船上下进行了仔细的检查。

红簇男子,帕特克?乔治,毫无悬念地接受了安全主管的职位——包括掌管飞船的防御和保障任何与驱逐者的接触中的安全。在使用飞船武器的问题上,只有德姆?利亚可以超驰他的决定。

年轻的白簇女人,德恩?索阿,将要管理通信和外交,但她要求彼得?德伦?德姆?塔耶分担她的一部分任务。彼得接受的心理学训练也包括理论外星生物心理学。

萨姆医生将监视船上所有人的健康,以及在接触驱逐者和圣徒后,研究他们的生理进化。

他们中的黑簇男子,乔恩?米凯?德姆?阿棱,掌管生命支持——不仅要和相应的人工智能一起,检查并控制螺旋号相关系统,还要在接待驱逐者登上飞船时,为他们安排合适的环境。

奥姆?莱伊是九人中最年长的,也是飞船上的象棋大师,她接受了协调飞船各系统及担任德姆?利亚的首席顾问的任务,协助解决接下来将出现的问题。

天文学家科姆?罗伊接受了所有远程探测的任务,但在空余时间内,她仍旧急切地想了解更多双星系统的情况。“有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前方的白星很像一位老朋友?”她问。

“鲸逖。”蕾斯?珊德勒脱口而出。

科姆?罗伊点点头。“我们从森林环的位置也可看出二者的类似之处。”

每人都看到了。驱逐者喜欢G2恒星,他们可以在距之一天文单位处种植轨道森林,而这个森林环距其恒星仅有0.36天文单位。

“同鲸逖中心与其恒星间的距离几乎相等。”帕特科?乔治思忖道。鲸心,在千年以后仍旧闻名遐迩,它曾是宇宙的中心,霸主的首都,而后在圣神统治下,它变成了一颗落后星球,直到圣神末期,当地教会的一个红衣主教发动政变,反对已穷途末路的教皇,大部分重建的城市都被夷平了。战争过去八十年后,螺旋号驶离人类空域,伊妮人重新入住古都,再现它的繁华,建起宽阔的庄园,树起美丽的古典建筑,把那些被切枪刺得千疮百孔的废墟变成世外桃源。伊妮人的世外桃源。

任务分配以后,这群人讨论起是否需要将家属从冰冻沉眠中唤醒。光谱螺旋家庭主要以三人婚姻为单位——一男两女或一女两男——而大部分人的子女都在飞船上,问题显得尤为棘手。乔恩?米凯谈到生命支持方面的考虑——这个原因其实不重要——最后所有人一致同意,认为让家庭成员以乘客身份醒来,只会使决策复杂化,因而决定让他们继续深度睡眠,唯一的例外是德恩?索阿的丈夫和妻子。年轻的白簇外交官承认,如果没有深爱的两人陪伴左右,她会觉得没有安全感,而其他人也同意为她破例,同时提出温和的建议,除非紧急情况发生,她苏醒的配偶应尽量不靠近指挥甲板。德恩?索阿立即同意了。随即又召出西行,着手唤醒德恩?索阿的两名配偶。他们没有孩子。

之后,最重要的问题得到了讨论。

“我们真的要减速进入森林环,插手驱逐者的问题吗?”帕特科?乔治问道,“假设他们的遇难信号还没得到过回应。”

“他们仍旧在旧的频带上发送信号,”德恩?索阿说道,她已接入了飞船的通信系统,一头金发的年轻女子看着虚拟视野中的什么东西,“那怪物机器还在朝他们那里前进。”

“但我们得记住,”红簇男子说,“我们的目标是在离开已知空域的路途中,尽量避免与带来麻烦的人类驻地接触。”

现在负责管理机械工程的绿簇民蕾斯?珊德勒笑了。“我认为,我们作出避开圣神民、驱逐者、伊妮人的总计划,是因为没有考虑到会在已知人类空域的八千光年之外,还能到达人类——或者说人类后裔殖民地的情况。”

“不过与他们接触也可能意味着给所有人带来麻烦。”帕特科?乔治说。

他们全都明白红簇安全主管话里真正的意思。光谱螺旋中的红簇族民毕生致力于体肤之勇、政治信仰、艺术热情,但他们的训练也经常包含对其他生物的同情。其余八人明白,他说接触可能意味着给所有人带来麻烦,这“所有人”并不仅仅指飞船上六十八万四千二百九十一个沉睡的灵魂,还包括驱逐者和圣徒自身。这些旧地的遗孤,这一簇独立进化的人类旁支,已经至少一千年,乃至更久,没有接触过人类及其历史。就连最简短的接触,也可能为驱逐者文化带来问题。

“我们应该进入星系,看能不能提供帮助…并获取新鲜的补给,如果可能的话,”德姆?利亚说,她的语调很亲切,但不留余地,“西行,我们如果持续以最大限度减速且不增加内部密蔽场,到达森林环外五千公里处的会合点将花多长时间?”

“三十七小时。”人工智能说。

“就是说,我们能比那丑八怪机器早到三天多一点。”奥姆?莱伊说。

“该死,”萨姆医生道,“那机器可能也是驱逐者修造出来,供他们往返日光层冲击场和红巨星星系之间,不过是辆丑陋的电车。”

“我倒不觉得。”年轻的德恩?索阿说,没听出萨姆话语里的讽刺。

“嗯,驱逐者已经注意到我们了。”帕特克?乔治说道,他已经接入了系统节点,“西行,请再次打开窗户,使用与上次相同的放大倍率。”

突然,房间充满了星光和阳光,光芒从辫结的轨道森林环反射而来,看上去像极了杰克和巨大的豆茎,绕明亮的白星蔓生开去,直到视野的尽头。现在,图案上开始出现了点别的东西。

“这是实时的吗?”德姆?利亚低声道。

“对。”西行回答,“显然,我们一进入星系,驱逐者就注意到了我们的聚变尾迹,现在他们打算来跟我们打个招呼。”

好几千条光带——乃至上万——扑扇着离开了森林环,像一群明亮的萤火虫,又像一段辐射蛛纱,从辫结的巨叶、树皮和大气中剥离。几千颗光粒向星系外奔来,朝螺旋号涌来。

“请把影像稍放大些好吗?”德姆?利亚问。她本是对西行说话,但接入飞船视觉网的科姆?罗伊率先完成了这一命令。

光之蝴蝶。一百、两百、五百公里宽的翅翼迎着太阳风,驾驭着从明亮的小星倾泻而出的磁场线。实际上这些发光的有翼天使,或者说魔鬼,还不止几万,有好几百万。至少好几百万。“希望他们比较友好。”帕特科?乔治说。“希望能和他们交流。”年轻的德恩?索阿低语,“我是说…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年间,他们依照自己的意愿进化,成什么形态都有可能。”

德姆?利亚把手放上桌子,发出一声轻响。“我建议现在停止猜测和期望,为会合作好准备,那是在…”她顿了顿。

“二十七小时零八分钟之后,如果驱逐者继续向星系外航行,来见我们。”西行提示道。

“蕾斯?珊德勒,”德姆?利亚轻声说,“我建议你和负责推进的人工智能开始着手确认我们最后的减速足够温和,不致给前来迎接我们的几万驱逐者送去炙人热浪。如果外交接触以那样开场,可真是糟透了。”

“如果他们带有恶意前来,”帕特科?乔治说,“聚变驱动将会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

德姆?利亚打断了他。她的声音轻柔,但不容争辩。“在驱逐者明确他们的动机之前,请勿讨论与之交战。帕特科,请检查飞船所有防御系统,但在我们单独讨论进攻之前,请勿在众人面前作此类发言。”

帕特科?乔治点点头。

“还有别的话或者问题要补充吗?”德姆?利亚问。没人回答。

九人从桌旁起身,忙乎各自的任务。

不眠不休超过二十四小时后,德姆?利亚独自站着,身处微型白星系统之中,G8耀眼闪亮,距她的肩膀仅有只码之遥。辫结的世界树如此之近,伸手可及,甚至可用双手捧住它,而齐胸的位置,几百万微光闪亮的翅翼汇聚在螺旋号上——他们减速的聚变尾迹已经减少到零。德姆?利亚站在一片虚无之中,双脚稳稳地在黑色空间中站立,奇异的森林环绕在她腰间,群星组成的星座和迷蒙的星系散在她的头顶、周围,围绕她裹成一个球体,直到浩渺无边。

突然间,西行到了她身旁。这位十世纪僧人的虚像摆出他通常的姿势:盘腿,轻松地飘浮在黄道平面上方,与德姆?利亚保持几码的得体距离。他没有穿上衣,赤足,肚子圆滚滚的,圆脸、眯缝的双眼、红润的脸颊发散出祥和的感觉。

“驱逐者驾驭太阳风的技术真是高超。”德姆?利亚低声道。

西行点点头。“你注意到了,但事实上,他们是在磁场线一列的冲击波上滑行,获得令人惊骇的爆发力和速度。”

“我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到,”德姆?利亚说,“能否…”

马上,他们所在的恒星星系变成了从G8白星倾泻而出的磁场线的迷宫,在开端时是弯曲的,然后变得平直,间隔相等,就像齐射而来的激光切枪。显图上用红色标出复杂精密的磁场线轨道,蓝线显示从星系外射入的数不清的宇宙射线的路径,与磁场线并排而列,大有拨开磁场线前进的势头,好似一群大马哈鱼奋勇地逆流而上,去恒星的腹地产卵。德姆?利亚注意到恒星的弧形磁场线联结着南北极,互相叠加,排列紧密,使得大部分宇宙微波向外偏转,不容易沿着无阻碍的极地磁场线抵达恒星。德姆?利亚改变了比喻,觉得更像是精子在拼命地游向发光的卵,却被凶险的太阳风和一浪浪磁波丢开,被磁场线发出的激波赶走,好似有人在用力挥舞一条电缆或者长鞭。

“有风暴。”德姆?利亚说,她看见飞行线路上的众多驱逐者正在翻滚着、滑行着,沿离子、磁场、宇宙射线的激波前锋起伏前进,运用发光的力场能量之翼在吹向四面八方的太阳风中稳固自己的位置,沿磁场线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最后乘上激波往前冲去,速度更快的太阳风冲上面前的激波,立即激荡起海啸一般的震颤,往星系外翻滚而去,随即横扫而回,就像巨大的海浪撞击上G8恒星燃烧的海滩后,奔涌而归。

驱逐者在这一团混乱的线条和图案中间——红线磁场线、黄线电离线、蓝线宇宙射线、荧光线表示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撞击的激波前锋——俨然得心应手。德姆?利亚看了一眼外面红巨星波涛起伏的日光层,与明亮G8恒星沸腾的日光层交界面,那颜色鲜亮的风暴让她想象起同样多彩的海洋,闪着磷光撞击同样五光十色、由坚毅的炽热能量构成的大陆。真是严酷的环境。

“咱们回到常规显示吧,”德姆?利亚说,于是立即出现了恒星、森林环、扑扇着翅翼的驱逐者,还有减速的螺旋号——只是后两者完全小得看不清楚。

“西行,”德姆?利亚说,“请邀请其余所有人工智能来此。”

微笑的僧人扬起淡淡的眉毛。“所有人立即来此?”

“对。”

他们很快出现了,但不是一齐,而是一个人的虚拟外表完全呈现一两秒后,下一个才出现。

最先来的是紫式部,她比矮小的德姆?利亚还要娇小,那具有三千年历史的古老和服与外袍看得指挥官屏住了呼吸。这样的美丽在旧地上仅仅是稀松平常,德姆?利亚想。紫式部礼貌地鞠了躬,将小手藏进外袍袖子。她的脸画得几乎纯白,用浓妆勾出唇线和眼线,长长的黑发优雅地盘起,德姆?利亚——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留着短发——无法想象对这么一头长发的别、扣、梳、辫、打理和洗濯将会多么繁琐。

一秒钟后,一休从螺旋号虚拟的那一端自信地走过空旷的空间。这个人工智能选择了这位早已长眠于世的禅宗诗人年长的人格——一休约七十岁光景,比大多数日本人高,头顶很秃,前额因思虑而长出皱纹,而明亮的眼睛周围也因笑容产生了鱼尾纹。飞行开始之前,德姆?利亚曾在飞船的史库中阅读过十五世纪的僧侣、诗人、乐者、书法家的轶事。她依稀记得在历史上,一休活到七十岁时,爱上了比他小四十岁的盲眼歌女,于是让他的爱人一同搬进寺庙居住,这使年轻的僧侣们颇为震惊。德姆?利亚喜欢一休。

接下来出现的是芭蕉。伟大的俳句家选择以身材瘦长的十七世纪日本农民形象出现,戴锥形帽,穿木屐,这是当时农民的行头,指甲里还经常带有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