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米高了,同时我也看不见这火、这人群,因为我看见了她。没想到她离我那么近,竟然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她站立着,不时踮起脚来,急切地看着圆台,小巧的唇被一排洁白的牙齿咬住。她的眼睛被希望的光烧灼着,但我又分明看到一丝仿佛来自灵魂的忧郁在那希望之下颤栗。火光勾勒出她窈窕姣好的身姿,火光的跳荡使得她的脸庞及身影都忽明忽暗地变幻着,如同夜色中的精灵。这一瞬我清楚地感到自己被灼痛了,因为她的那种忧郁。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急忙随着她的目光把注意力又放到了圆台上。威普在激烈地宣讲着,他的话急促古怪如同咒符。我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楚他似乎是说当月亮升到两棵树高的时候大神就会降临,并把月亮拿走,因为月亮是大神沐浴时用的镜子。他还说大神用完后会把月亮归还给人的。

  我陡然间觉得有些晕。我是不是听错了?威普,公元前七千年有一个人竟然在——预测月食!他凭的是什么?他懂牛顿定律吗,他有电子计算机吗?我的头快裂了,我真想去问问托尼教授到底有没有弄错时间。

  火渐渐熄灭,月亮缓缓地爬升着,广场上寂静得似乎能听见月亮升起的声音。一棵树……两棵树……

  三棵树!

  月亮还是月亮,大神没有来。

  我听见一声痛楚的低喊,然后我便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捏得发痛,是莎莎!我深埋下头,眼睛里充满悲伤,我的手可能被她当作自己的衣角了。她的手小而湿软,许是因为过度的紧张已经沁出了汗水。

  面色苍白的威普痴立着,没有人知道此时他在想些什么。米高一语不发,人群已开始骚动不安。

  必须帮帮他,我对自己说。倒不是因为他是莎莎的父亲,而是因为他在公元前七千年的时候试图预测月食!

  可是,我又该做点什么呢?我哪里知道今天有没有月食呢?

  对了!托尼教授!说不定他知道。于是我忙问他今晚有没有月食。

  老家伙两眼一瞪:“没有现在的天文资料我根本不知道月亮的方位,叫我怎么告诉你!”

  我感到一阵透心的发凉,虽然我不清楚今夜的失败会给莎莎带来什么,但仅凭她脸上那种超乎寻常的悲伤我也知道,后果一定很糟。但是老家伙又接着说道:“除非……你能将某次月食的准确情形告诉我。”

  他一说我便想起在我过二十六岁生日的那晚发生过月食,我还记了日记的。

  “……没有!真没有!”老家伙听完我的叙述,一句话把我打进了冰窟。人群的喧嚷已渐渐失去控制,有几个人已经冲上了圆台,推搡着头人威普。莎莎绝望地啜泣着,晶亮的泪水滴在了我的手上,让我感到撕裂般的心痛。但是,我又的的确确帮不了他!

  “你急什么?有你什么事呀?”教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吞吞地接着说道,“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了,我算出再过四十分钟月食就会开始。但那已不是今晚,而是明天凌晨了。”

  我一下子乐得蹦起三尺高,这个老家伙居然在耍弄我!不过我顾不得和他理论,拉起莎莎就往圆台奔去。莎莎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惊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温驯地任由我拉着他狂奔。

  终于登上圆台了,我一把推开正在纠缠威普的人群,大声说道:“头人没说错!大神是要拿镜子的。但大神昨天托梦给我说今晚有事耽搁,要迟一点再来拿。等到十二……啊不,”我手往天空中一指,“等到月亮升到那里的时候大神才会来!”

  莎莎沉静地看着我,她的双眼如同暗夜里幽远的星星。

  人群只愣了一下便看出我不过是被收留的一个小人物,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在这样的时刻我和威普都像是大海里的孤舟。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头顶,我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胸膛,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等一下证明我说谎,我愿意死在这里!”

  四周霎时便寂静下来。我缓缓走到台上的石柱旁,递给莎莎一根绳子,然后我把手反背在石柱上,说:“捆住我,莎莎。”

  在莎莎动手捆我的时候我悄悄地捏住了她的手。她惊惶起来,局促不安地看了眼四周又求饶地看着我,我稍稍地加了一把力才又放开。

  托尼教授的确是当之无愧的科学天才,他穿破九千年的时间阻隔居然一分不差地推测出了这次月食。当月亮缓缓滑到我手指的那个方位时月食开始了。

  狂欢。大火又重新燃起,照亮暂时没有月亮的一片世界。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先人们吭唷着无字的歌谣,喑哑而激昂。即便歌谣无字,即便时光阻隔九千年,但我还是听懂了,那是对神秘自然和无穷宇宙的不尽向往。这就是我们的先人啊!这就是我们的先人的歌啊!

  狂欢使人们彻底忘记了我,于是我被稀里糊涂地捆了一整夜。

  一切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现在我已成了威普的助手,得以登堂入室地进入他的房屋。我这才发现威普有着极高的智商,不比托尼教授差多少。九千年后我们找到的那些黑石上的真理除了由上代人传留下来的之外,很大部分都是由他发现的。他用水晶石磨成镜片观测星空,他建立了一套足以与欧几里德几何原理相媲美的几何,他甚至用木头造了一架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能飞的滑翔机,而上次他对月食的预测仅仅错了一个小时!

  这个公元前七千年的头人整整超越了几十个世纪!

  看得出威普对我很满意,他并未深究大神是如何给我托梦的。白天他忙着安排轩人的生活,晚上,总是独自坐在凄冷的夜色里向永恒的宇宙倾注智慧,他那种孤独而庄严的身影常常令我产生一种神圣的感动。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不知有多少像威普这样的天才曾经忍受孤独并在孤独中探求真理啊!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最终湮没无闻了。比如我知道的,威普的名字便没有流传下去,而实际上他具有站在任何一本史书里的资格。可惜时间的黄沙太厚重了,人们看到的只是袒露出来的一小块表面。

  我唯一的不安是关于米高,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汉子对我似乎特别在意。时不时的,我的后颈会感觉一道冷冷的目光,那就是米高在看我了。但这点不安根本不算什么,它怎能和每天能与莎莎见面的快乐相比呢?

  莎莎有乌黑的眼睛,莎莎的肌肤像琥珀一样的柔滑,莎莎在草地里穿行的时候就像是一只鸟。我们在绕着薄雾的丛林里奔跑,在散落着红色果实的溪流旁嬉戏,在高山之巅目送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并把世间万物沉入空茫……

  莎莎的眼睛里充满快乐,十九岁的莎莎快乐起来的样子真是动人极了。

  我们经常都会碰到莎莎树,今天更是发现了一大片,娇艳的果实如同宝石坠满枝头。莎莎欢呼着使劲蹦起,摘取着一颗又一颗的莎果。

  “给,这个最大。”莎莎递给我一个,许是因为用了力,她的脸灿若云霞。

  我接过来,我感到浆果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一股奇妙的情绪驱使我把莎莎果送到嘴边,然后,我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莎莎真的脸红了,她紧张不安地埋下头:“你怎么……不吃?”

  我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这一刻我感到她重重地惊跳了一下,但并没有挣开。这鼓舞了我,我几乎是冲口而出:“莎莎,我喜欢你。”

  她低着头没出声,但我的手指上却突然感到了两颗泪珠的垂落。我吓坏了:“怎么了,莎莎?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我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