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夕惊奇地反问,尽管他心有预感但还是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你是说我是那种可以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人?!”

江哲心郑重地点头,“不到百万亿分之一的几率让你遇上了。”他补充道,“你可以将自己连同周围小范围的空间一起跃迁到另一层世界去,比方说你自己连同身上的衣服或是一些小的东西。”

“如果我是那种人,你们又何必花这么多精力来启用‘众生门’。”

“通过‘众生门’你可以尽快发现自己的全部潜力,‘众生门’起引导作用,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够凭自己的力量自由来往于层叠空间了。”

这时凯瑟琳博士在不远处招手道,“可以开始了。”随着她的话音,大厅中间的地板开始朝两边分开,半分钟后一个样式古怪的箱子从下面升了上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电梯。

何夕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对江哲心说,“你们很自信嘛。凭什么就认为我会愿意做这个实验呢?”

江哲心吃了一惊,他看着何夕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有约定吗?”

何夕脸上仍然是那种奇怪的笑容,“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头至今我何曾说过一句同意的话。我只不过想知道真相罢了。正是因为你们的研究,我从小就被认为是一个怪人,一个神经病。我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生活,失去了一切。当我想要弄明白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你们甚至真的让我变成了一个白痴。”何夕的脸变得扭曲了,看上去有些狰狞,“我看过自己病中的照片,我像是一块面团似地靠在肮脏的床头,嘴里牵出几尺长的口水,脸上却在满足的笑。我的天——”何夕闭上眼睛,“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啊,就像是一头吃饱了的猪。可那就是我,的确确就是我啊,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你们有了麻烦,需要我的帮助的话,我的一生都将那样度过。这就是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而你们全部都心安理得。”这时何夕的目光落到牧野静的脸上,她的眼里有莹莹的泪光闪动,“还有她,你们当初是不是也打算让她成为那样的白痴?”

江哲心的语气变得很低,“我只能说抱歉,为了保守秘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何夕粗暴地打断他,“那是你们的事。自始至终我有什么过错吗,我根本是无辜的。如果现在要我去选择的话我宁愿去做另外那个人。”何夕捉弄地看着江哲心,就像是一只猫看着一只老鼠,“你不觉得那个人比我聪明的多吗。他没有像我一样傻乎乎地到处去寻找答案,也没有寄希望于别人。现在他能够自由往来于六道众生之间,在每一层世界里他都是一个不受拘束的人,而这在实际上就相当于——神。”何夕注意观察着江哲心的脸,对方的表情让他的心里涌起阵阵快意,“他掌握了对六道众生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这个世界。而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何夕大笑起来,“如果说他是魔鬼的话那么你们就是造就并且放出魔鬼的人。”

何夕咧咧嘴,“还有件事。我想清楚了,发生在赤道沙漠的离奇雪崩也是你们造成的,来自另一层世界的冰雪——对了,你们管这叫自由物质吧——压死了两个人。”他残酷地笑了笑,“那次你们运气好,如果雪崩发生在某个上千万人的大城市的话,比如说纽约——”何夕凝视着江哲心的眼睛,“是的,这种几率很小,可是别忘了,你说的几率里没有考虑时间。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机会将越来越多,直到成为一种必然。就好比某一地方在某一时刻发生地震的几率很小,但若干年之中却终究会发生地震一样。”

江哲心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如纸,何夕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割在他的内心。何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情,你是帮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萦绕着,是你放出了魔鬼。江哲心博士再也站立不稳,他缓缓地瘫倒在地。而与他的身躯同时倒塌的还有他自己的全部世界。

(十三)

郝南村愤怒地瞪着何夕的脸,他的语气冷得像冰,“按照章程,现在由我接替江哲心博士执行委员的职务。他是我的老师,如果他有什么不测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说到做到。”

何夕满不在乎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我是不会合作的。”

“也许你对我有成见。”郝南村不紧不慢地开口,“老实说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谁让我当年是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呢。你要是恨我尽管恨好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违背自己的意愿。” “违背自己的意愿?”何夕重复着这句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郝南村洞若观火地笑笑,“何苦强撑。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和江哲心博士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也就是那种对世界的关心胜过对自己的关心的那种人。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何夕的表情有些发呆,郝南村的话让他有异样的感觉,就像是被人说中要害。

“这次反复只是你内心不满的表现,你只是记恨当年我们那样对你。”郝南村悠然开口,“实际上你早就已经妥协了。不过我觉得与其说是向我们妥协,倒不如说是你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潜藏的某些东西妥协了更为恰当。我说的对不对你自己知道。”

何夕有些惊恐地看着郝南村,在这个人面前他有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感觉。妥协,他回味着这个词,然后他极不情愿地发现郝南村说的居然是对的,这个人的目光竟然完全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

“老实说我从不认为科学家们应该为这个事件负什么责任。”郝南村用目光制止了何夕想要反驳的举动,“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这是我在为自己开脱。但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人类缺乏能源,于是我们找到了原子能。人类缺乏粮食,于是我们又找到了转基因作物;人类缺乏生存空间,于是我们找到了层叠空间。我们许身科学以求造福人类,难道能够对人类的苦难不予理睬。不错,我们同时给人类带来了核爆炸,带来了新变异的可怕物种,带来了自由物质和‘自由天堂’,可是这难道是我们愿意的吗。我们就像是一头在麦田里拉磨的驴,为了给人们磨麦而转着永无止境的圆圈。同时因为踩坏了脚下的麦苗还必须不时停下来想办法扶正它们。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何夕叹口气,“好啦,我认输了。我们出去吧,他们可能等不及了。”

……

箱子的门正在缓缓关闭,发出咯咯的声音。突然间何夕觉得一阵心慌,他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放心。别紧张,他安慰自己说,这个玩意儿传送过上百亿人呢。但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而那关门的咯咯声就像是一把很钝的锯子在锯钢条,让他起鸡皮疙瘩。

就在大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何夕猛地冲了出去,他的外套却被钩住留在了里面。

直到面对凯瑟琳博士的眼睛时何夕才醒悟到这件事多么难以交待,他讪讪地笑着说,“可能是里面有些热。”

郝南村倒是没有说什么,他看着何夕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对其他人摆手示意行动取消。

“别忙。”何夕突然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见识过这种实验,心里有些不踏实。反正我的衣服留在了里面,不如先拿它作个实验。”

郝南村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针对这个想法还是针对何夕刚才的举动,“你知不知道作一次跃迁要花多少精力和费用。请不要总是用实验这个词,在两百年前可以这么说,而现在已经不是实验而是实用了。”他转头对着另外几个人说,“关闭电源。”

何夕不依不饶地拦住他,“我只是一个俗人,不敢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当是给我点信心。”

“我看就依他吧。”蓝江水没好气地说,“否则他是不肯合作的。”

箱子的门再一次合拢,控制台上的提示灯开始急促地闪烁。不知过了多久箱体的门缓缓打开,何夕第一个冲进去。身后传来凯瑟琳平静地话语,“里面什么都不会有的,你的衣服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但是何夕转过身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是他的外套,只不过上面已经是千疮百孔。“看来——”何夕古怪地笑笑,“实验是部份成功。”

“我的上帝,有人破坏了‘众生门’”,凯瑟琳博士低声惊叹。郝南村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他的目光停在了大厅左角,那里堆放着一些很大的仪器。这时从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郝南村立刻冲了过去,蓝江水紧随其后。

两声枪响。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乱糟糟地朝着那边赶去。但是一个奇景出现了,有一个影子凌空朝着大厅的天花板走去,两脚一抬一抬地就像是在上楼梯。等到警卫们想起来开始朝这个影子开枪射击时那个影子已经越来越淡,然后他消失在了天花板的一隅。

人群愣立着,枪声还在回响着。过了好一阵何夕才猛地想到郝南村。他急步朝前走去。

郝南村倒在一台仪器的背后,他的肩上中了一枪,人已经昏迷。蓝江水倒在几米之外,子弹穿过了他的头颅。

(十四)

清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慷慨地将喷薄万丈的光芒倾泻在大地上。云彩被阳光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幻化出无尽的变迁。

何夕走在一条已经废弃不用的道路上,在他的正前方已经可以隐隐看到一些高大建筑的身影,这使得他受到了鼓舞。

这时旁边的一块路牌吸引了何夕的目光,他停下来注视着这块朽烂不堪的牌子,并且点燃了一只烟。何夕一直等到到这只烟燃完他的两指间产生剧烈的灼烧感时才如梦初醒般地扔掉它,他重新把手抄到裤包里,朝前走去。

何夕的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块朽烂的路牌在风中颤抖。这时一阵风将路牌吹得变换了方向,阳光照在了上面,显出一行已经不太清晰的字迹:

四公里,枫叶刀市。

…… “实验对象没有按期返回。”凯瑟琳博士注视着‘众生门’,时间显示何夕离应该返回的时间已经超出了近六个小时。

牧野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但眼睛里的焦急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她想知道何夕会不会出事,但却不知道该问谁。

江哲心博士坐在轮椅上,才短短几天他看上去苍老多了。那天与何夕的争论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如果不是因为郝南村博士正在治疗人手不足的话他本是不用来的。

“有没有重点观测枫叶刀市所在地区。”江哲心博士轻声问道,“我认为何夕是足以信赖的,他的晚归一定是因为到那座城市里去了,如果换成我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何夕突然出现在了‘众生门’里,“我回来啦。”他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江哲心,显然他听到他们的对话。

江哲心博士直视着何夕的脸说,“你感觉怎么样,现在如果没有‘众生门’你能不能穿梭层叠空间?”

何夕迟疑了一下说,“还没那么快。我想起码还需要两三次实验吧。”

江哲心竟然笑起来,“你不要想骗我,我是相信理论的人,通过‘众生门’获取经验一次就足够了。” 何夕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看来瞒不过你。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你们高兴的样子。” 江哲心叹口气,“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愿意看着我们这些人高兴,甚至我还巴不得这些人撞得头破血流整天哭丧着脸才好。”

何夕也学着叹口气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江哲心笑笑,这使得他脸上的绉纹越发地沟壑纵横,“这不关聪明的事,而是近不近人情的问题。我站在你的立场上自然就能够猜度到你的心思。”

何夕稍愣,过了一会他幽幽地说,“看来你真的是一个好人。”他环视了一眼四周,“有件事情我想单独同你谈。”

……

“我这次实际上去了两层空间。”

“为什么?”

“因为我在枫叶刀市看到了很不寻常的事情。你知道‘自由天堂’吧。在我们这里它还是一个没有被正式承认的非法组织,但是在枫叶刀市的那个世界里它已经合法化。”

江哲心的脸色阴沉了,他望着墙角一语不发。

何夕继续说道,“在那一层世界里有近百分之三十的人成为会众,而且人数还在急速增长之中。我同其中的一些人谈过,据他们说‘圣主’是受命拯救世界,力量无边,可以操纵世间众生的生死祸福。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亲眼目睹过‘圣主’显灵。”何夕叹口气,“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虔诚,我觉得即使‘圣主’要他们马上去死他们肯定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们相信‘圣主’将令他们永生。自由天堂主宰那一层世界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你不是说你还去过另一层世界吗?”江哲心插话道。

何夕艰难地笑笑,“情况更糟。‘自由天堂’在那个世界里的影响更大,几乎所有人都陷于狂热了,站在教堂的神坛上接受礼拜的已经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影子一般的雕像,他们说那是‘圣主’。我觉得并不是那些人愚昧,因为他们目睹的的确是超出想象的事物,不由得他们不陷入狂热。”

“还有别的事情吗?这次你还有没有别的收获?”

何夕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江哲心的问询触动了他。这次他违反了计划私自到枫叶刀市只是顺应了内心里的一个声音。当何夕面对着枫叶刀市那宏伟壮观的城市风景时,当他看到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出万丈阳光时,当他的手真切地在粗糙的建筑物表面划过时,当他的眼睛被滚滚红尘带起的喧嚣所灼痛时,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我看到枫叶刀市了,我亲眼看到枫叶刀市了,我不是疯子。他的心思飞回了檀木街十号那幢老式的建筑,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叹息,眼前划过漫天黄叶和黄叶里大眼睛姑娘离去的背影。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何夕的脸庞滑下来,滴落在异域的土地上发出清越的声音……

“你怎么了。”江哲心关心的询问惊醒了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