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低温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又从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块同样大小的冰块,把它们送入绕地球运行的轨道。

  这天,在处于夜晚的半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一群闪烁的亮点横贯在空飞过。与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细看,每个亮点都可以看出形状,那是一个个小长方体,它们都在以不同的姿势自转着。使它们反射的阳光以不同的频率闪动。

  人们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些太空中的小东西,最后还是一名记者的比喻得到了认可:“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第三节:两名艺术家的对话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颜冬说。

  “我约你来就是为了谈谈,但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说。

  颜冬此时正站在一个悬浮于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块上,是低温艺术家请他到这里来的。现在,送他上来的直升机就停在旁边的冰面上,旋翼还转动着,随时准备起飞。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冰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向脚下看看,淡蓝色的冰层深不见底。在这个高度上晴空万里,风很大。

  这是低温艺术家已从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块大冰中的一块,在这之前的五天里,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块的速度从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块送到地球轨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灾难渐渐减少了,原因很简单: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变成围绕它运行的冰块。

  颜冬用脚跺了跺坚硬的冰面说:"这么大的冰块,你是如何在瞬间把它冻结,如何使它成为一个整体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轨道上去?这一切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像。

  低温艺术家说:“这有什么,我们在创作中还常常熄灭恒星呢!不是说好了只谈艺术吗?我这样制作艺术品,与你用小刀铲制作冰雕,从艺术角度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融化呢?”

  “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簿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吧。”

  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是一切。”

  “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需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融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只剩下艺术?”

  “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

  “可我们还有其它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种都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澎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用东北话破口大骂起来。

  “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能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还是日你祖宗!”

  “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

第四节:梦之海

  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在过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棱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他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顷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末。

  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人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显示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人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的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末,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