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项工作是放“地老鼠”,这是人们对燃烧场传感器的称呼。这种由刘欣设计的神奇玩意儿并不像老鼠,倒很像一颗小炮弹。它有二十厘米长,头部有钻头,尾部有驱动轮,当“地老鼠”被放进钻孔中时,它能凭借钻头和驱动轮在地层中钻进移动上百米,自动移到指定位置;它们都能在高温高压下工作,在煤层被点燃后,它们用可穿透地层的次声波通讯把所在位置的各种参数传给主控计算机。现在,他们已在这片煤层中放入了上千个“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监测可能透过帷幕的地火。

  在一间宽大的帐篷中,刘欣站在一面投影屏幕前,屏幕上显示出防火帷幕圈,计算机根据收到的信号用闪烁光点标出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们密密地分布着,整个屏幕看上去像一幅天文星图。

  一切都已就绪,两根粗大的点火电极被从帷幕圈中央的一个钻孔中地放下去,电极的电线直接通到刘欣所在的大帐篷中,接到一个有红色大按钮的开关上。这时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各就各位,兴奋地等待着。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刘博士,你干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厉害!”

  阿古力再次对刘欣说。

  “好了阿古力,从你到我这儿来的第一天,就到处散布恐慌情绪,还告我的状,一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说你在这个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贡献的,没有你这一年的工作,我不敢贸然试验。”

  “刘博士,别把地下的魔鬼放出来!”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放弃?”刘欣笑着摇摇头,然后转向站在旁边的李民生。

  李民生说:"根据你的吩咐,我们第六遍检查了所有的地质资料,没有问题。

  昨天晚上我们还在某些敏感处又加了一层帷幕。"他指了指屏幕上帷幕圈外的几个小线段。

  刘欣走到了点火电极的开关前,当把手指放到红色按钮上时,他停了一下,闭起了双眼像在祈祷,他嘴动了动,只有离他最近的李民生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爸爸……”

  红色按钮按下了,没有任何声音和闪光,山谷还是原来的山谷,但在地下深处,在上万伏的电压下,点火电极在煤层中迸发出雪亮的高温电弧。投影屏幕上,放置点火电极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红点,红点很快扩大,像滴在宣纸上的一滴红墨水。

  刘欣动了一下鼠标,屏幕上换了一个画面,显示出计算机根据“地老鼠”发回的信息生成的燃烧场模型,那是一个洋葱状的不断扩大的球体,洋葱的每一层代表一个等温层。高压空气泵在轰鸣,助燃空气从多个钻孔汹涌地注入煤层,燃烧场像一个被吹起的气球一样扩大着……一小时后,控制计算机启动了高压水泵,屏幕上的燃烧场像被针刺破了的气球一样,形状变得扭曲复杂起来,但体积并没有缩小。

  刘欣走出了帐篷,外面太阳已落山,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在黑下来山谷中回荡。

  三百多人都聚集在外面,他们围着一个直立的喷口,那喷口有一个油桶粗。人们为刘欣让开一条路,他走上了喷口下的小平台。平台上已有两个工人,其中一个看到刘欣到来,便开始旋动喷口的开关轮,另一位用打火机点燃了一个火把,把它递给刘欣。随着开关轮的旋动,喷口中响起了一阵气流的嘶鸣声,这嘶鸣声急剧增大,像一个喉咙嘶哑的巨人在山谷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张紧张期待的脸在火把的光亮中时隐时现。刘欣又闭上双眼,再次默念了那两个字:“爸爸……”

  然后他把火把伸向喷口,点燃了人类第一口燃烧汽化煤井。

  轰的一声,一根巨大的火柱腾空而起,猛窜至十几米高。那火柱紧接喷口的底部呈透明的纯蓝色,向上很快变成刺眼的黄色,再向上渐渐变红,它在半空中发出低沉强劲的啸声,离得最远的人都能感觉到它汹涌的热力,周围的群山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远远望去,宛如黄土高原上空一盏灿烂的天灯!

  人群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他是局长,他握住刘欣的手说:“接受我这个思想僵化的落伍者祝贺吧,你搞成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尽快把它灭掉。”

  “您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它不能灭掉,我要让它一直燃着,让全国和全世界都看看!”

  “全国和全世界已经看到了,”局长指了指身后蜂拥而上的电视记者,“但你要知道,试验煤层和周围大煤层的最近距离不到二百米。”

  “可在这些危险的位置,我们连打了三道防火帷幕,还有好几台高速钻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不知道,只是很担心。这是部里的工程,我无权干涉,但任何一项新技术,不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潜在的危险,在几十年中各种危险我见过不少,这可能是我思想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担心……不过,”局长再次把手伸给了刘欣,“我还是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煤炭工业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会儿,“你父亲会很高兴的。”

  以后的两天,又点燃了两个喷口,使火柱达到了三根。这时,试验煤层的产气量按标准供气压力计算已达每小时五十万立方米,相当于上百台大型煤气发生炉。

  对地下煤层燃烧场的调节全部由计算机完成,燃烧场的面积严格控制在帷幕圈总面积的三分之二以内,且界限稳定。应矿方的要求,多次做了燃烧场控制试验,刘欣在计算机上用鼠标画一个圈圈住燃烧,然后按住鼠标把这个圈缩小。随着外面高压泵轰鸣声的改变,在一个小时内,实际燃烧场的面积退到缩小的圈内。同时,在距离大煤层较近的危险方向上,又增加了两道长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刘欣没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接受记者采访和对外联络上。

  国内外的许多大公司蜂拥而至,其中包括像杜邦和埃克森这样的巨头。

  第三天,一个煤层灭火队员找到刘欣,说他们队长要累垮了。这两天阿力克带领灭火队发疯似的一遍遍地搞地下灭火演习;他还自做主张,租用国家遥感中心的一颗卫星监视这一地区的地表温度,他自己已连着三夜没睡觉,晚上在帷幕圈外面远远近近地转,一转就是一夜。

  刘欣找到阿力克,看到这个强壮的汉子消瘦了许多,双眼红红的。“我睡不着,”

  他说,“一合眼就做噩梦,看到大地上到处喷着这样的火柱子,像一个火的森林……”

  刘欣说:“租用遥感卫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但既然已做了,我尊重你的决定。阿力克,我以后还是很需要你的,虽然我觉得你的煤层灭火队不会有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队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去休息几天吧。”

  “我现在离开?你疯了!”

  “你在地火上面长大,对它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现在,我们虽然还控制不了像新疆煤矿地火那么大的燃烧场,但我们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建立第一个投入商业化运营的汽化煤田,到时候,那里的地火将在我们的控制中,你家乡的土地将布满美丽的葡萄园。”

  “刘博士,我很敬重你,这也是我跟你干的原因,但你总是高估自己。对于地火,你还只是个孩子呢!”阿力克苦笑着,摇着头走了。

  ※※※

  灾难是在第五天降临的。当时天刚亮,刘欣被推醒,看到面前站着阿力克,他气喘吁吁,双眼发直,像得了热病,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他把一张激光打印机打出的照片举到刘欣归前,举得那么近,快挡住他的双眼了。那是一幅卫星发回的红外假彩色温度遥感照片,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刘欣看不懂,迷惑地望着他。

  “走!”阿力克大吼一声,拉着刘欣的手冲出帐篷。刘欣跟着他向山谷北面的一座山上攀去,一路上,刘欣越来越迷惑。首先,这是最安全的一个方向,在这个方向上,试验煤层距大煤层有上千米远;其次,阿力克现在领他走得也太远了,他们已接近山顶,帷幕圈远远落在下面,在这儿能出什么事呢。到达山顶后,刘欣喘息着正要质问,却见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边更远的地方,刘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的神经过敏。但当他顺着阿力克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发现了远处山坡低处的草地有些异样:在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圆,圆内的绿色比周围略深一些,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刘欣的心猛然抽紧了,他和阿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个暗绿色的圆跑去。

  跑到那里后,刘欣跪在草地上看圆内的草,并把它们同圆外的相比较,发现这些草已蔫软,并倒伏在地,像被热水泼过一样。刘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地下的热力,在圆区域的中心,有一缕蒸气在刚刚出现的阳光中缓缓升起……经过一个上午的紧急钻探,又施放了上千个“地老鼠”,刘欣终于确定了一个噩梦般的事实:大煤层着火了。燃烧的范围一时还无法确定,因为“地老鼠”在地下的行进速度只有每小时十几米,但大煤层比试验煤层深得多,它的燃烧热量透到了地表,说明已燃烧了相当长的时间,火场已很大了。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烧的大煤层和试验煤层之间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带完好无损,地火是在这上千米隔离带的两边烧起来的,以至于有人提出大煤层的火同试验煤层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只是个安慰,连提出这个看法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随着勘探的深入,事情终于在深夜搞清楚了。

  从试验煤层中伸出了八条狭窄的煤带,这些煤带最窄处只有半米,很难察觉。

  其中五条煤带被防火帷幕截断,而有三条煤带呈向下的走向,刚刚爬到了帷幕的底部。这三条“煤蛇”中的两条中途中断了,但有一条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层。这些煤带实际是被煤填充的地层裂缝,裂缝都与地表相通,为燃烧提供了良好的供氧,于是,那条煤带成了连接试验煤层和大煤层的一根导火索。

  这三条煤带都没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质资料上标明。事实上,这种狭长的煤带在煤矿地质上是极其罕见的,大自然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