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陈大夫的判断,死者死亡时间为凌晨三点半之后,那么,这行字很可能是死者打入的最后几个字,是他的遗言。

但这行字是什么意义?是对某人的警示?是对警方的暗示?还是纯属无意义的信笔涂鸦?小丁的圆脸膛绷得紧而又紧,神经质地说:

“老鲁,一定是他杀!这最后一行字是他临死时敲上的,一定是用暗语向警察示警,没说的!”

老鲁笑笑,未置可否。小丁是新分来的警校学生,初次涉足命案,他会把福尔摩斯的所有推理都搬到案情中来。老鲁含煳地说:

“这句话的确值得怀疑,再说吧。”

死者的衣袋内有他的身份证,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的工作证,钱夹中有信用卡,还有一张女人照片。女人相当漂亮,穿着十分暴露,乳房高耸,性感的大嘴巴,眼窝略深陷,皮肤白皙光滑,似乎从照片上就能感受到皮肤诱人的质地。一张没有背景的单人照是看不出身高的,但她修长的双腿双臂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女人身材比较高,至少属于中等偏高。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活力,带着妖娆,是一个西方化的中国美女。照片背后是四个字:你的乔乔。字体很拙,像是小学生的手笔。不过鲁段吉军知道,在电脑极度普及的二十二世纪三十年代,不少年轻人已经不大会写中国字了,包括自己的助手小丁。所以单从字体的优劣,无法判断这个女人的文化素养。

小丁仔细端详着照片,说:“是死者的情人或是未婚妻吧,你看她是南阳人还是外地人?”

“你说呢?”

“依我看是大城市人,没错,绝对是大城市人。她有一股……进攻型的气质,可能是北京人吧,因为死者的主要生活圈子在北京嘛。”

“对,和北京联系,这个漂亮女人将是咱们的第一个调查对象。”

吉军要通了北京,是陈王金新警官接的电话,这也是一位老警官,过去为一桩案子与吉军合作过。老鲁简要介绍了这边的情况,请他查查死者的背景资料,查查照片上那个女人的情况。陈警官说:“没问题,把照片传过来吧。”

小丁用数字相机把照片翻拍,通过互联网传过去。老杜说:已经中午了,走,吃饭去,我做东。老鲁说:别费事啦!这儿冰箱里什么都有,主人死了,东西扔这儿也是浪费,咱们自炊自食吧。

四个人一齐动手,很快就拼出一桌饭菜,蛮丰富的,有辣子肉丁、玉兰肉片、凉拌三丝、糖醋里嵴、酸辣肚丝汤,主食是牛奶和米饭。小丁又从橱柜里搬出一箱青岛啤酒,笑嘻嘻地说:

“我想要是司马林达还活着,一定会好好招待咱们。咱们就别客气了,别屈了主人的意。”

老鲁没挡他,只是吩咐一句:“下午还要工作,别喝多了。”

他们在餐厅里吃饭时,不时溜一眼书房的死者。陈大夫困惑地说,今天这个案子我看有点邪门,从现场看是一桩典型的自杀案,但电脑中那行阴阳怪气的字是什么意思呢。老鲁说,是啊,这十二个字叫我心神不宁。我有个预感,这个案子调查起来不会太顺。

吃过午饭,北京的复电到了。对司马林达的调查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他是所里极为看重的青年科学家,事业一帆风顺,定居瑞士的父母颇有财产(他的小飞机就是父母赠送的),死前没有什么反常行为。人们普遍的反映是:他不会是自杀,他没有自杀的理由!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身份也搞清了,叫白张乔乔,京城小有名气的歌手,不过,她的名气主要是在容貌而不是唱歌的天分,是那种吃“青春饭”、“脸蛋饭”的歌手。她与林达来往密切,所住的单人公寓就是林达送她的。“不过”,那边顺便说:“这位乔乔肯定不在作案现场,我们已经知道,那晚她一直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小丁很轻易地改变了观点,说:“死者一定是自杀!你想嘛,美女情人--失恋或戴绿帽子--自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鲁段吉军懒得跟他抬杠,只是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的思想很活跃嘛。”

小丁嘿嘿笑了。吉军对这位年轻人不大感冒,他思维活跃,兴趣广泛,爱朋友,好交际,仅仅对一件事没有兴趣,那就是自己的本行。吉军相信,小丁这辈子绝不会成为一个好刑侦员。

他们把死者的尸体放到车上的冷藏柜里,准备带回市局作详细解剖,然后同鸭河派出所的老杜道了再见。一出门,小丁便两眼放光地奔向扑翼机,他早就急不可耐了,午饭时还抽空绕着它转了很久:

“是蜜蜂V型的,真漂亮!带导航功能,双座,时速六百五十公里。扑翼机是仿鸟类的翅膀设计的,虽然速度低一些,但非常灵活,非常省油。这种蜜蜂V型是去年才出厂的新品种。老鲁,”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咱们进京调查时干脆乘上它吧。”

老鲁说:“上哪儿找驾驶员?咱市局还没一架扑翼机呢。据我所知,南阳只有两架,都是大款的。”

“我开呀!我在学校时就考过扑翼机驾驶证。”

他真的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驾驶证,上面盖着北京市警察局的钢印。鲁段吉军看着驾驶证,仍一个劲儿摇头,他可不放心让这个毛毛躁躁的年轻人带上天去。小丁显然知道别人对他的评价,说:

“这样吧,你和陈法医坐车回去,我独自把扑翼机开回南阳。只要我能活着到南阳,你不就放心啦?”

“不行。”老鲁干脆地说,“你要把命送掉,我至少得担个领导不力的罪过。”

小丁急了,把驾驶证杵到两人的眼前:“看看,驾驶证能是假的?我的成绩还是优秀哩。老鲁,答应我吧,要不还得派人把这架扑翼机运回北京呢。”

拗不过他的死缠硬磨,老鲁只好答应了。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他和法医驾车回南阳。一路上免不了担心,万一机毁人亡,他至少要负个领导失职的处分。那边小丁风风火火地与鸭河派出所办了扑翼机交接手续,申请了航线。等第二天上班时,他驾着扑翼机降落到市局的院内,威风得像一位凯旋的勇士。

当天他们就赶往北京,扑翼机把这段路程缩短为一个多小时。他们沿着南水北调的中线干渠往北飞,看着一线碧水在绿色中伸展。这一带有很多古迹,像白河上著名的瓜里津古渡口,秦汉时著名的“夏路”等,不过,这些古迹都被现代化建筑覆盖了。扑翼机确实十分轻巧,在空中可以悬停,倒退,可以贴着地面飞行。它的双翅扇动着,有时羽翼平伸,在上升气流中轻松地滑行,让人想起神话中的大鹏鸟。老鲁原想它的操作大概比较复杂,实际它的操纵大都由电脑进行,人工操作相当简单。小丁经过昨天的操练已经找到了感觉,扑翼机轻盈地上下翻飞,越过黄河,掠过河北平原。“怎么样?”他扭头问身后的老鲁。老鲁真心地称赞着:“不错,真不错。赶紧缠高局长买一架,你去当专业司机得了。”

九点钟他们降落到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研究所位于中关村以北,三环路之外,是一幢现代派的建筑,外部造型就像一排盘旋而上的音符,极为阔大的玻璃窗收纳着楼前的绿地和远处的田野。北京局的陈王金新和研究所的易田所长在办公室里等他们。陈警官说:市局很重视这个案子,让他来全力协助。

“林达的父母通知了吗?”

“通知了,他们正在欧洲旅游,一时联系不上。欧洲警方正在寻找,只要他们再使用信用卡或购买机票就能找到。”

“是否请易田所长再介绍一下林达的情况?”

“情况昨天基本上已经说清了,林达的情况很单纯,所里人不大相信他是自杀。不过昨天调查中发现了一点新情况,据反映,他的导师公姬司晨先生曾断言他是自杀。”

他说得很客观,没有任何词语上的暗示。吉军看看陈警官,后者轻轻点头,无疑,这个急着断言死者是自杀的公姬教授值得见见。小丁却忍不住笑意,轻声咕哝着,公姬司晨,好名字,不就是公鸡打鸣么!

吉军瞪了他一眼,问:“他的断定有什么理由?”

所长摇摇头:“不大有说服力,至少没把我说服。不过我不必转述了吧,反正你们得去见他。需要我陪着吗?”

“不必麻烦你了,你派人把我们领去就行。”

类人女仆打开房门,为客人端来三杯咖啡,到书房请主人去了。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博古架上是清一色的紫砂茶具(鲁段吉军由此猜测,主人可能是宜兴人),造型古朴厚重。厅中挂着一幅行书中堂,字迹龙飞凤舞,好容易才辨认出落款是“司晨手书”。这么说,主人还是一位书法里手。小丁一直好奇地等待着,想看看这位“公鸡打鸣”先生究竟是什么模样。

主人出来了,眉目疏朗,满头银发,穿着白绸质地的家居服,趿着拖鞋,眉宇间隐隐见孤傲之气。他以冷淡的礼貌对二人表示欢迎,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为林达来的?”

鲁段吉军恭敬地说:“对,我们是司马先生的家乡人,来调查他的死因。”

“太可惜了,”公姬教授自顾说,“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科学家,虽不是爱因斯坦、牛顿那样的绝世奇才,但他的天才足以在一个专业领域里成为一代宗师。我是他的老师,但我相信他这一生的成就绝对会超过我。可惜,很可惜。”

“请问他研究的领域?”

“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智力层面和电脑的‘窝石’。”鲁段吉军急急地记下,智力层面和电脑窝石。他不清楚什么是智力层面,但估计这几个字不会听错,至于“电脑窝石”是什么东西?他无法猜度,决定等一会儿再问。教授解释道:“我说他的研究领域很重要,那是从历史的高度上、从人类发展的角度去看,并没有什么近期的或军事上的用途,所以你不必怀疑是什么人对他实施暗杀。”

“听说先生曾猜测他是自杀?”

“对。我说过,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但天才往往比普通人更能看透生存的本质,当他的思考过于超前,失去了道德、信仰的支撑后,往往会造成彷徨,苦闷,心理失衡。历史上天才科学家自杀的比比皆是。”他流畅地列举了很多外国人的名字,鲁段吉军只记下了“图林”这个名字,他知道图林是二十世纪一位著名的数学家,是电脑技术的奠基人之一。还有一位自杀者是美国氢弹之父费米的朋友,他搞研究时从来不用数学用表(那个时代还没有电脑),因为所有数据他都可以在瞬间心算出来,这个细节给他的印象很深。不过总的说,教授的这番话过于玄虚,他们如听天书。教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略为停顿后解释道:

“我说的也许你们难以理解。举个例子吧,你们都是男人,你们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男欢女爱,你们不会去思考爱情的动力究竟来源于何处。但那些深入思考的生物学家们发现,爱情只是有性生殖的附属物,是基因们为了延续自身所设下的陷阱,爱情和母爱归根结蒂是荷尔蒙和黄体酮所激发的行为反应。当一个人看透了爱情的本质,他(她)就很难像普通人那样盲目地去爱。”

吉军听不进这些玄天虚地的话,看来陈警官也有同感。他想,这位公鸡先生怎么老绕着圈说话呢,但他仍含笑听着。教授说:

“司马林达的自杀不会是为了世俗的原因,而是因为某种理念或信仰的崩溃。恰恰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他还给我来过一次电话,谈话中已有精神崩溃的迹象。可惜我当时没能及时发现。”

吉军竖起耳朵:“他说了些什么?”

“很奇怪的,我知道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那天他忽然说,他已经确认了上帝的存在,但谈话中又时时可见他对上帝的愤懑……”

鲁段吉军在心中苦笑,这位公鸡教授今天成心和他绕弯子!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一个人会为了这个理由去自杀么?他忍着不去打断,但小丁把事情搞糟了,他愣头愣脑地问:

“公姬先生,你刚才说了男欢女爱,是不是暗指死者的自杀与男女之情有关?”

公姬教授的态度在这时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他冷冷地盯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了。吉军觉察到他的变化,赔着小心问:“教授,你刚才说司马林达临死的电话……”

教授摆摆手,干脆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还有事,二位请便吧。”

吉军愠怒地瞪了小丁一眼,只好站起身来。陈警官很尴尬--他至少算半个主人吧,能让客人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他咳嗽一声,想去劝说主人,吉军用眼色把他制止住了。老头儿这会儿正在火头上--虽然他不明白火从何来--说也白说,等等再来吧。他仍保持着恭谨,与主人告别:“你有事,我们以后再来。公姬先生,再耽误你一分钟,你刚才谈到电脑窝石--这当然是很高深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弄懂,不过请你尽可能简单地介绍一下,什么是电脑窝石--电脑里总不会长出结石吧。”他开玩笑地说。

这个玩笑使老教授十分反感,他冷漠地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吧。二位请。”他毫不留情地加上一句评价:“依你们的知识层面,接手这桩案子不太合适。再见。”

三人走出教授的公寓,不免有点尴尬。吉军冷冷地对小丁说:“对证人询问时不要太随便,你看,你一句话就把事情问砸了。”

小丁不服气,低声嘀咕:“我咋问错了?他要不是暗示男女关系,干嘛说什么男欢女爱?”

吉军想想小丁说的也有道理,放缓语气说:“反正以后多注意吧。陈警官,这位公鸡教授怕是说的鸟语!什么基因陷阱,理念崩溃,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尽是玄天虚地的话。不过他说了一件事:司马林达在死前和他通过电话,请你查一下他说的是否如实。”

陈警官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就弄清了,那晚十二点,确实有一个南阳的电话打到公姬教授家里,通话时间为二十四分钟,至于内容就不得而知了。一个人死前打了这么长一个电话,无疑值得注意。陈警官说:

“这样吧,我找公姬教授的家属做点工作,疏通疏通,明天咱们再去找他。今天咱们先去见白张乔乔,怎么样?”

“好的,先去找她吧,那也是一个重要的证人。”

扑翼机上坐不下三个人,他们把它留在智力研究所,陈警官开来一辆奥迪,三人朝公主坟方向开去。

吉平如仪在医院值了一星期夜班,星期天早上她值完夜班后,立刻打电话通知了剑鸣,又通知超级市场给家里送了几盘菜料,便急匆匆赶回家。她的小公寓在南阳城南白河边上,那是她和剑鸣共有的爱巢。菜料已送到,她先到厨房把菜肴做好。剑鸣说过,他喜欢吃“如仪亲手做的菜”,所以,不管再忙,她也要亲手为剑鸣烧菜。然后她去洗了个热水澡,洗去夜班的疲劳,等着剑鸣。

如仪身材娇小,大眼睛,娃娃脸,剑鸣常昵称她是“精致的瓷娃娃”。看面相会以为她只有十六岁,实际上她已经二十五岁,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神经内科兼脑外科医师。她与剑鸣相恋五年,马上就要结婚了。

门锁处有插拔磁卡的声音,剑鸣推门进来,如仪立即像只百灵一样扑入他怀中,狂吻他的面颊。剑鸣抱起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有一星期没见面了,两人都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如仪伏在他耳边说:“是先要我还是先吃饭?”剑鸣说:“先吃饭吧,最好的东西要留在最后慢慢品尝嘛,对不对?”

如仪去厨房端来了麻辣鸡丝、腰果虾仁、八宝酱菜、干炸茄条,都是剑鸣爱吃的。两人偎在一起吃早饭,剑鸣吃得兴高采烈,不住口地夸奖:“香!好吃!”说一句扭头吻她一下,好像是为表彰决定盖章。如仪高兴地看着他的吃相,她喜欢剑鸣的性格,开朗随和,幽默风趣,干什么都是喜气洋洋的。吃完饭,剑鸣悄声说:“我去冲澡,在床上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