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简短地问:“尤卡山全部关闭?我也被遣散?”

“对。”

“AD区的核废料呢?”

“会有人去处理的。迈克,我知道遣散费太微薄了,我已经为你申请了一笔12000元的特别津贴,近期内就能办好。我会寄到你的账号上去。老迈克,请原谅,我只能办到这一点了。我常常留恋30年前,那时美国政府的财富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现在呢,”他苦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迈克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这个。我还有一些积蓄,俭省一点,够我去见上帝的旅费。我只是放不下AD区的东西,想留下来把它们处理完。”

“谢谢你,迈克先生,但……”

迈克不快地说:“请放心,在这段工作期间,我不会向你们要工资的。你知道,AD区的那些玩意儿实际是我的孩子……”

那边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老迈克,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会处理的。”

迈克脸色阴沉,直到这时他才(过于迟钝地)知道,自己确实被抛弃了,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核弹专家真的没用了,被历史无情地淘汰了。其实他早该想到的。温室效应使世界变得更加脆弱,核弹成了过于危险的武器。即使没有温室效应,在今天的世界中,恐怕也不会有人敢公开使用核弹或用核弹威胁。他一直视为生命的2250件核弹,实际上早成了一钱不值的垃圾。但他一直顽固地欺骗自己,就象一个守财奴死守着一堆早已作废的纸币。

他真的没用了,不仅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而且是在权力机构的最上层--他曾固执地相信,这些人、只有这些人才认识他的价值。但今天呢?他们甚至不想费心对他来番虚假的安抚。其实,把他留下来处理完核弹再走,对他们说有什么损失?没有,一点也没有。但那些人却急于要他离开,他们不愿再看到这位旧时代的象征了。

迈克沉默了很久才说:“那好,我们就此告别吧。”他突兀地问:“是处理到拉格朗日墓场?”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问,停了一会儿,才不快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吧。”

汤姆逊看见老迈克放下话筒后仍在发愣,脸上逐渐浮出平静和决绝。他咳了一声,准备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老迈克已从冥思中回来,客气地说:

“再见,汤姆逊先生。再次感谢你那天冒着危险去寻找我,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我的戏已经结束了。”他转过身,用微跛的军人步伐走出去。透过半开的房门,汤姆逊听见他同雷切尔小姐亲切地告别,说他要到圣弗朗西斯科去找自己的女儿,他已经近40年没有同她在一起了。

两个小时后,汤姆逊看见老迈克那辆白色福特车开过来。他连忙跑出去同他告别,但老迈克没有停留,只是远远地招招手,顺着被地震破坏的道路小心地开走了。

离开核废料堆放场,迈克有一种很奇怪的心境:有淡淡的悲哀和苍凉,也有莫名其妙的轻松。70年来,他一直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埋头往前,没有停下来喘息过,甚至没有回头看看身后的风景。现在,他的目的地忽然消失了,再也不用紧紧张张地往前赶了--那他又该干点什么?他该怎样度过他的余生?

他没有直接向旧金山开去,而是首先向南,游览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站在科罗拉多陡峭的悬崖上,看着巨雕在脚下悠然自得地展翅滑翔。下意识中,他是在推迟与女儿见面的时间,推迟“新生活”的来临时刻,想在心理上先做一点准备。之后他驱车去亚利桑那州的彩色沙漠,欣赏着蓝色、紫色、白色、黄色和粉红色的砂砾在阳光下闪亮。几天后,他又到了太平洋的海滨,忧郁地盯着巨大的加利福尼亚红杉,它们在气温升高后正逐渐枯萎。

一个月后,他把福特车停在吊索式金门大桥的停车场上。身旁是直径一米的大桥吊索的样品,那是当年建桥者特意留下的。钢绳的外层已经锈迹斑斑,但断面处被观光客抚摸得亮光闪闪。金门海峡的水面已经显著升高了,轮船从桥下缓缓开过去,隐约可见海豹在水里翻花。观景台上,一个黑人妇女和她5岁的女儿在用面包喂海鸟,他不由联想想起自己的女儿。但他随即哑然失笑--那个“5岁的女儿”已经是40年前的事了。

明天就要见到女儿了。在夕阳和海风中,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惶惑,这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他不敢确定女儿是否愿意接纳他。

在横跨1000公里的旅程中,他已经把自己的一生仔细梳理了一遍。想起他和妻子的离婚,他觉得内疚。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技术”了。好象谁说过,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上帝的魔术,而掌握这种魔术的人就会觉得自己有了上帝的权力。在蒙昧时代,巫师是用符咒和复杂的舞蹈语言代上帝施权,但那是虚幻的,而他手中的核武器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而且,全世界50亿人中,有谁能比得上他与“核上帝”的亲近?核武器是由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研制的,核弹的安全措施则是更聪明的人制定的,这儿实行“双重核按钮”制,每一级执行者必须有两套密码指令,只有两套密码核对无误才能向下一级传达。值得一提的是,在最后一级执行者中,两个核导弹发射钥匙孔至少间隔3 米,以确保一个人无法启动。但这些被常人看得神乎其神的核按钮锁对他来说不值一哂,只要乐意,他可以越过参谋长联席会议和总统,轻而易举地让一支弹道导弹唿啸升空,让死神降临莫斯科、北京或旧金山。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但这足以使他保持上帝般的优越感。这种心境是普通人无法领会的……不过他仍然为妻子歉疚,她正是那种无法与其沟通的普通人。尤其是2022年全世界销毁核武器之后,他执意从华盛顿调往荒僻的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尽其余生守护那些文明的粪便,妻子卡箩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尖刻地说:

“你是不是患了对核武器的单恋症?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把妻子女儿放在心上,我们在你眼里远远比不上一枚B61-11核弹。我们一直尽量理解你,毕竟,这些武器是在守护着民主社会的安全--至少在你的心目中如此。但是,核武器现在已经销毁了,你可以脱身了,在这种情形下你还要让我当寡妇吗?”她冷淡的说,“请你决定吧,或者是我们,或者是那堆核废料。”

可惜那时他无法向妻子泄露核弹的秘密,绝望的妻子最终离他而去。这些年,他一直对妻子怀着歉疚,愿她的灵魂安息。

他在附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赶到南弗朗西斯科,女儿住在那里。他在郊外一个小镇上放慢了车速。右边是乡村小教堂,正响着晚祷的钟声。左边是一个乡村网球场,显然已废弃多年,疯长的野草透出满目茺凉。他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墓,汽车已经开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他又把车倒回来。路边的标牌上写着“仁慈公墓”,一条卵石小径向前延伸,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整齐地排列着,草坪修剪得非常精细。一个穿牛仔服的中年人正在拍纸簿上记着什么,这时向他招招手,高兴地说:

“你好,从远处来的吗?”

迈克走下汽车:“从内华达来的,我女儿就住在前边。你是这儿的守墓人吗?”

“对,我叫帕加诺•布鲁诺。”

“漂亮的墓地,草地修剪得象姑娘的发型。”

帕加诺自豪地笑了:“谢谢你的夸奖,我手下有两个小伙子,负责照看三个公墓,我从来没有让他们有机会偷懒。你看,我正在检查这儿应该整修的地方。”

迈克四周看看,再次夸奖道:“漂亮的公墓,真是休息的好地方。我想就把这儿当作我的归宿。”

帕加诺笑道:“先生,你离死神还远着哪。不过,真到那一天的话,欢迎你来这里,我一定会让你满意。”

他同帕加诺先生告别,继续往前开。前边就是女儿的家了,是一幢普通的平房,木房顶,汽车库的大门久未油漆,门前的小枞树也疏于修剪,落日把余辉洒在树梢。

麦菲亚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白发老人,手里举着一束鲜花。她愣了足足两秒钟,才认出这是父亲。毕竟,40年来,她基本上只是在照片上与他见面。

“爸爸!”她高兴地喊,埋怨道:“你该事先告诉我们一声,你是开车从尤卡山过来的?”

老迈克俯下身吻吻她,走进屋里,麦菲亚大声喊:

“米斯,杰克,外公来了!”

两个孩子从里间出来,米斯今年16岁,很漂亮,但身体很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用手挽着外公的脖项,亲热地吻了他的额头。杰克则脸色冷漠,过来简单地问候一句,帮他把汽车后衣箱里的旅行箱提到屋里,便回到自己屋里听猫王和甲壳虫的音乐。他妈妈似乎对儿子的表现已习以为常。

麦菲亚领父亲到卫生间洗漱完,为他端来一杯咖啡。迈克问:“哈丁斯呢?还没回来?”

“他下班后还要到酒吧揽一份工,十一点后才能回来。爸爸,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吃晚饭。”

晚饭桌上,小米斯一直好奇地看着外公,问了很多核武器的问题:爷爷,你真的是最好的核弹专家吗?人们干嘛要制造核弹去杀别人?现在世界上还有核弹吗?杰克仍是满腹牢骚的德相,偶尔抬头看看陌生的外公,埋下头自顾吃饭。迈克告诉女儿,尤卡山已经关闭了,他终于在70岁上退休了。这一生他对家庭亏负太多,很想补回过去的遣憾,同孩子们在一起生活。麦菲亚说她为此高兴,但迈克发现她的笑容很勉强。

米斯只草草吃了两口便离席,萎靡无力地说她累了,想去休息。迈克低声问:

“米斯有病?”

麦菲亚的眼眶里立刻涌满了眼泪:“白血病。”她苦涩地说:“手术费20万元。可是她没买医疗保险。”

“为什么?”

“不是我们的过错。保险公司早已查过咱家的基因,不愿接受她的投保,因为她体内发现了可导致白血病的‘费城基因’。当然,这些我们是事后才知道的。”

迈克点点头,没有置评。他知道这是保险业的惯例。在过去,投保十万美元的30岁健康女性,每月交费20美元;但带有乳腺癌基因的则为39美元;若带有该基因又有三位血亲死于此病,交费就要上升到56美元。后来随着基因检测技术的日益完善,保险公司对投保人的各种遗传性疾病了解得更加清楚,若带有某些危险疾病的(如可引起脑细胞死亡的亨廷顿症)基因,保险公司干脆不再受理。

当然不必去指责保险业的残忍,正如不必相信保险业的仁慈。归根结蒂,金钱是至高无尚的上帝。

杰克冷冷地插嘴:“这就是科学。科学可以下这样的定义:它是一种魔法,可以预支子孙的幸福让今人享用,而使后人享受先辈的痛苦。”停一会儿他又说:“外公可以划到预支幸福的那代人吧,我们活该倒霉。”

母亲瞪了他一眼,于是他不再说话。迈克问:“家里的状况……比较紧张吧。”

麦菲亚勉强笑笑:“我们正给杰克找工作,我也想去揽一份零工。以后会好的,别担心。”

晚上,迈克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一时还不能下决心断然改变自己的生活之路。夜里,他听到哈丁斯回来,他想应该同女婿见个面,便悄悄披衣下床。女儿女婿的门半掩着,泻出一条黄色的灯光,他听见女儿低声说:

“……其实,我和这位父亲并没多少感情。近40年来,他对于我来说只是几张照片,几次电话,他从没有向外孙们倾注一丝感情。现在老了,无处可呆了,才想到这个家。但我仍然可怜他,如果他提出留下的话,我想是没办法拒绝的。”

哈丁斯不情愿地说:“我也很想留下他,让他能安度余生。说来说去还是那个可恶的钱,米斯的医疗费……”

妻子说:“等问清他的打算再说吧。你该休息了。”

迈克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晚他一夜没睡。

帕加诺从工具车上卸下割草机,告诉哈尔先把破损的栅栏钉好。走进墓地,他发现一个穿深色夹克的老人已经早早来到这儿,正低着头浏览众多墓碑上的铭文。他认出这个老人昨天来过,还说要在这儿找一片安息之地,便高高兴兴地同他打招唿:

“早上好,内华达来的先生。”

“早上好,帕加诺先生。”

“你在看碑文吗?”

“对,你看这条碑文写得多好:死神战胜了我,但我从此不用畏惧它了。”

“对,写得很好。”帕加诺应答了一句,认真看看他,轻声问:“先生,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吗?”

迈克转向他,平静地说:“我昨天已经说过,我想在这儿找一块安息之地。我现在就把费用付讫,请你为我选一块墓地,把墓修好,用黑色大理石碑刻下这两句铭文。喏,给你。”他递过来一张纸片,上面写着:

迈克•斯特金,1970-2040

战神已经死了,因为世界不再需要他

帕加诺不知道他为什么自称战神,但在这段铭文中看到了不祥,他惶然看着他:“先生……”

迈克笑着打断了他的疑问:“不必担心,我没有准备自杀。但我马上要到国外去,这个世界一天天破落,一天天混乱,谁知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回到美国?所以我想先把自己‘安葬’在这里。帕加诺先生,需要交多少费用?”

帕加诺从他手里接过现金,愉快地说:“请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坟墓修得漂漂亮亮。也祝你长寿,10年或20年后回来为‘自己的坟墓’献花。再见,迈克先生。”

晚上哈丁斯没有去加班,麦菲亚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父亲接风。米斯刚作过化疗,没有一点食欲,但她仍强自支撑着坐在外公旁边。迈克把她揽在怀里,不时用手抚摸着她因放疗变得稀疏的柔发。哈丁斯为他斟上白兰地,同他闲谈着40年的变迁,等着他提及今后的打算。但是一直到晚饭结束,迈克一直无意谈这件事。哈丁斯疑惑地看看妻子,试探地问:

“迈克先生,你已经退休了,准备在哪儿度晚年?”

迈克淡然说:“我还没有考虑好,以后再谈这件事吧。”

晚饭后老迈克的兴致很好,一直同两个孩子玩耍。哈丁斯又去干夜工了,麦菲亚回到卧室,很晚还能听到客厅里米斯的笑声。第二天凌晨,哈丁斯还未回家,麦菲亚忽然听到了汽车马达声。她向窗外望去,见那辆白色福特刚刚消失在网球场背后。她赶紧回到父亲的住室,那儿已经人去室空,桌上放着一封短笺,两张已签字的支票:

"菲亚:

我已经走了。这两张支票,1万元的这一张可以即时兑现,1万2的这一张,估计在1个月内可以兑付。拿它作小米斯的医疗费,算是我多年寡情的小小补偿。

我去追讨一份债务,如果成功,米斯的医疗费就全部解决了。不必担心,我会活得很好。

爱你的父"麦菲亚追到镇子外面,久久怅望着福特车消失的方向,眼眶中充满了泪水。

4神秘的生意

《鲁氏太空运输公司》设在台北市的成都路,是一幢H 型的楼房,外表不算豪华。鲁氏公司的实力早已是不争之实,不必用门面来装点。所以四年前鲁刚把公司总部从寸土如金的香港皇候大道迁到了这条绿树掩映的大街,以便多少减轻一点财政上的压力。

办公室倒是十分豪华。500平米的办公室,靠桌是一张巨大的黑色楠木办公桌。天鹅绒帷幕拉开了,显示着墙上挂的太空航线图。平托律师开门进来,他今年70岁,又高又瘦,举止中带着他独有的气质:干练、冷静,随时准备用最合情合理的态度同客户谈判。他是鲁刚的父执辈,对鲁刚有着无法替代的影响力。他说:“客人已到了。”

办公桌后的鲁刚点点头:“请他们进来吧。”

秘书田小姐引着两位客人进门,鲁刚在门口迎候握手,请他们入座。来人中一位有60多岁,和平托一样又高又瘦,也是满头银发,皮肤保养得很好,身上是伦敦菲里浦公司的名牌西装。另一位身材较低,胡须浓密。平托介绍道:“这是弗罗斯特先生,这一位是他的助手罗杰斯先生。”

鲁刚笑道:“欢迎尊贵的客人,用西方的说法,顾客是我的上帝。用中国的说法,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怎么样,进入正题吧。听平托先生介绍,你们准备向拉格朗日投放1000吨核废料?”

弗罗斯特点点头:“对。”

“没问题,这是我们10年前的例行运输。近年来这种业务萎缩了,但我们的能力并没有变弱。”

“我们知道贵公司的实力,但这次运输有一个特别的条件。”

“请讲,我们会尽全力满足。”

“保密,我们要求严格的保密。货物将由我们派人装上飞船,并为舱门打上铅封。飞船升空前不准对新闻界透露任何消息。”

鲁刚摇摇头:“一艘空天飞机上天是瞒不住的,至少瞒不过美国、俄罗斯、中国等国宇航部门的监测仪器。”

弗罗斯特微微一笑:“我们知道,我们只是想在飞船上天前尽量淡化它。鲁刚先生,你不会吃亏的,我们准备为此多支付30%的款项作为保密的报酬,你看我们的条件够优厚吧。”

鲁刚微嘲道:“一堆核废料值得这么费事吗?不不,你不必担心,”他截断对方的话头:"我只是随便说说,鲁氏公司历来会尽力满足用户的任何保密要求。

那么卸货呢?也由你们派人吗?"

“不,卸货由你们负责。”

鲁刚笑道:“好,为了保密,我会用你们付的钞票把船员的眼睛贴上,让他们闭着眼睛卸货,闭着眼组装到废料大网格上。”

“谢谢鲁先生的通情达理。现在,你们是否可以提出一个报价单?”

鲁刚看看自己的律师,看到平托先生正用目光制止他,便笑道:“我和助手商量一下,今晚把报价单送到你的下榻处。现在请各位品尝品尝杯中的咖啡,这是著名的云南小豆咖啡,比雀巢的味道更浓郁。”

四个人寒喧了几句,客人们便起身告辞。

平托先生慢慢地呷着剩下的咖啡,沉思着。鲁刚耐心地等着,直到他抬起目光。鲁刚问:“平托大叔,你有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