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她把姬飞轻搂得更紧了,“他和你一样,以为自己是夏帝国的皇帝。”

  “为什么骗我们?”

  “为了……更大的和平。”

  范礼从没想到,君主立宪竟有如此好的效果。

  他低估了民众对神的崇拜。自从姬玉山回归皇位后,帝国于百年分裂后在心理上重回一体,五千年来血液中的礼乐精神再度苏醒,巨大的帝国终于找回了“忠孝”的信仰。

  国会制度也逐渐完善,尽管巨贾之间斗争不断,但商业和科技在迅速发展。势力区被打破,帝国愈发融合为一个整体。

  天市前十年和平美好,让人错觉是姬玉山带回了紫薇年代的万世稳定。

  直到天市十一年。

  帝国各大军团纷纷叛乱,换回“夏”的国号。姬玉山登基封禅,端坐于龙椅之上,昭告天下,紫薇归位。

  范礼被围困时整个人都蒙了。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萌发了夺回帝国的野心?

  他不知道,姬玉山已经为此准备了整整十年。他瞒天过海与宫外保皇势力交接,将亲信插于各军团之内,用舆论煽动群众,买通平民代表……国会飞快通过了新的法案,宣布“光荣契约无效,恢复帝制”。

  这场政变,史称“天市复辟”。

  尊贵千年的皇族,怎么甘心居于囹圄?

  蒸汽轰鸣的大陆,富可敌国的巨贾又安能情愿?

  为此,范礼带兵又打了十年。打到疲惫而绝望,打到那双瞳子也不再清澈。最终,姬玉山被漫天飞行器围困江边,乱炮穿胸而过。血从心脏喷出的一刻,他竭力抬头,望向那个瘦削的身影,张口想说什么,最终放弃:

  不要怪我。

  五千年的先祖都在天空看着我,我必须做这件事,哪怕明知灭亡。因为我是神的孩子,连妥协都是不肖。

  范礼下马,走过死尸与江水,蹲下身,轻轻握住了姬玉山颤抖的手。

  一如当年。

  只是现在的范礼白发斑驳,清秀的面容已然衰老;姬玉山却英姿勃发,像只猎豹展现着最美的年华。老人还活着,青年却要死去。

  那只颤抖的手忽然停滞了,从他手心里滑了下去。

  身后,不同势力的各个集团又开始争吵。范礼眼中,绝望浓得像雾水。

  “范将军,这是姬玉山的儿子,我们怎么处理——”

  范礼缓缓抬起头,看见面前一位小兵抱着婴儿。那婴儿至多三个月大,头发稀疏,吸着自己的手指安详地睡着了。

  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啊。

  什么都……不知道……

  战争结束后,在旧贵族、平民代表和大商人势力的对峙下,废除“君主立宪”的法案以一票之差,没有通过。

  大殿上,范礼一边咳嗽,一边讲述“君主立宪”的修订案。

  “在五千年的传统与民众的神权崇拜下,没有一个皇帝能甘居囹圄,必将试图夺回帝国。”范礼苦笑,“可如果我们没了皇帝,庞大的帝国又会陷入彼此残杀,真是可笑。”

  所有人都不出声了。诸侯混战的阴影、皇族复辟的恐怖还都压在每个人心头:他们需要一个被关进笼子里的皇帝,可有什么办法,能保证皇帝不撕破笼子呢?

  “我想,只有一个办法,”范礼轻声说:“把帝国还给皇帝,像三百年前那样。”

  霎时,每个人都抬起了头,惊惶地看着范礼。

  “我们为什么不让皇帝回到三百年前呢?”他笑了,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哀伤,“为他建造一个,三百年前的世界。”

  只有当一个皇帝确信自己掌握着整个帝国时,他才能安心待在宫里。

  当时,你的父亲只有四个月大。

  当他十一个月大时,已经来到了一座森林中的皇宫。

  那皇宫巨大剔透,古雅精美,倾尽了议会三倍的财务预算。整座森林蓁蓁莽莽,不通铁轨,不通飞龙,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从里面看不见外面。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议会并不放心数目众多的宫女和侍卫,生怕有保皇派的间谍混入其中。而当时的蒸汽人形白釉俑技术成熟,价格低廉,议会干脆买了几千个,有的负责做饭洗衣,有的负责晚上提灯巡逻,有的负责跳舞弹琴,还有的负责在朝堂上充当后排大臣,制造出“满朝文武”的景象。这样一来,只需要聘用白天的宫女,守门的侍卫,皇帝老师和廷上发言的大臣们。

  结果,满朝的遗老遗少们蜂拥而来,抢着成为皇家大臣。你身旁的李尚书、老将军、太子太傅等都是落魄的士人,从你父亲小时候就在了。他们痴痴地耽在旧王朝的幻梦里,你演武将,我演文官,宁愿这样过一辈子。

  可范礼仍不放心,在大臣和宫女中加入大量监察人员,以防保皇派私通皇帝,重蹈覆辙。皇帝看的书由他亲自审核,删尽三百年来所有史实,把时间轴生生移到三百年前;皇帝受的教育由议会严格审核,除了古典经学小学外,大量修改礼学内容:比如规定皇帝一生只能纳一个妃子,比如由礼部从全国选妃,比如宫女数量不可随意改变……

  就这样,在寂静的宫殿里,小皇帝在重重书卷中长大了。

  他从六岁就开始上早朝,操心水利民生赈灾边疆。老臣们说他的父母早亡,因此要更努力,让这社稷天下变得更好。他乖乖听话,每晚按时喝安神茶,然后一夜长眠,从不会发现夜晚那些宫女的秘密;他乖乖守礼,浩大僵硬的舞蹈看上几百遍,也依然坐得笔直;他为国家忧心辗转,每晚在厚厚的文书中钻研……

  他十八岁时,选了妃,遇见了你的母亲。

  当时,你母亲是被抵押入宫的。

  我的命运和她一模一样。我们的父亲都曾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掌握矿产工厂,却因经营不善欠下国家巨债。她的父亲潜逃,我的父亲暴毙。根据法律,父债子还,十八岁那年,我们就欠下三生都还不完的国债,像货品一样被抵押给国会,失去自由。

  而国会正苦于皇帝选妃——新时代里没有一个女子,自愿将青春与爱情困于一座古老的笼子。无奈之下,议会以“一笔勾销债务”为许诺,强迫我们入宫成为皇妃。你们在宫中收到的画像,其实就是这样选出来的。

  在金钱和商人眼里,爱情是可以买的,可以抵债的。

  二十年前,你母亲得知这一消息后飞快东逃,最后在全国通缉中被抓回皇宫,却在你父皇的金殿中爱上了他。当时,你父皇本已许她自由,她却自愿留在那古雅的笼子里,留了一辈子。浮生若梦,真真假假,他们穿着宽衣长衫,赏花吟诗,在三百年前的幻梦里相爱着。

  那她真的快乐吗?姬飞轻想起母亲种下的睡莲,放飞的鸟雀,呆呆盯着天空的神情。她陪心爱的男人演了一辈子的戏,不会累吗?

  他转过身,认真地端详着满脸泪痕的少女,一种温热酸涩的液体在胸中流淌。“我会在皇宫里陪你一生一世的……”她哀婉的声音似乎还在耳旁回荡,他此刻终于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她,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不起,我策划了一个骗局。”她的声音因哭泣而干哑,“最开始,我不愿意进宫,我打算让你亲口拒绝纳妃。在议会通知我进宫前的最后十五天里,我买了一双翅膀,趁夜色飞进宫里……”

  这本来是个完美的骗局。

  她假扮成来自未来的神女,以“阻止灾难”为名,令他三年内不许纳妃。为此,她以最近三百年的史实为蓝本,把夏成帝换成姬飞轻,妃子换成自己,虚构了一场“三百年后的大灾难”。

  她本该成功的,如果她没有爱上他的话……

  “之前我不理解,为什么你母亲会因为见到皇帝的第一面,便决定放弃自由,甘愿成为皇妃。”林光依偎在姬飞轻怀里,眼睛发红,“可当我看见你时,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她见他的第一面:

  那个年轻的皇帝,站在满树晶莹的花下,衣衫翩飞。大风忽起,洁白花瓣清冷地四溅,纷纷簌簌如同暮雨,那少年笔直地站着,神情冷淡,并不抬眼。

  像个孤独的玉人。

  那一瞬,她就明白,世上再不会有像他这样的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他比外面世间在机器中求生的人,在金钱中痛苦的人,在私欲中挣扎的人,都自由得多。他比所有人都宁静优雅。

  当他爱一个人时,毫无保留地要将一切都献给她,不管是母亲的莲花,巨大的宫殿,还是天下的皇后。能嫁给他,其实是件三生有幸的事。

  在骗局成功的那一霎,她忽然泪流满面,陷入一种撕裂的绝望:她要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度过一生吗?

  他像一道光划入她漆黑的生命,过目不忘,曾经沧海。

  终于,最后一夜,她做出了那个疯狂的决定……

  姬飞轻静静地听着,抚摸她的头发:“那为什么是三年呢?那时若是你开口让我一辈子不娶,我也情愿啊。”

  “因为我计划用三年时间还清债务,换回自由,离开国会的控制。”她挣开他的手,格外认真地注视着他,又露出了那美丽威严的眼神,“我父亲临死前研究着一种新型燃料,只要给我足够时间……”

  “现在想想,之前真是漏洞重重。”姬飞轻苦涩地笑了,“什么北狄来犯,什么全国选出一个妃子,什么三年后会有更适合我的人……我还真是好骗。”

  “不要这么想,你的存在维护了帝国的和平。你仍是‘神’和‘皇’,如果没有你作为精神信仰,这个庞大的帝国将随时陷入分裂。”她的眼中充满鼓励和感激,“从你父皇入驻皇宫至今,三十八年来稳定昌盛。”

  姬飞轻怔住了,他想起了那文武满堂的金殿,厚重的奏折,浩瀚的军事地图……它们像泡沫般,破碎在眼前的烟雨里。

  “我们该回去了。”林光在他怀中直起身,“我把真相都告诉了你,你要守诺,现在就回去。明天我会以林碧歌的身份进宫,成为你的妻,和你在宫中过一辈子。”

  “宫中过……一辈子?”姬飞轻自语道,用手捧起她的脸,声音微颤,“你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在二十六岁就去世了吗?”

  “什么?”

  “太医说,她自从我出生后便患了心病,终于在我六岁那年积郁成疾,撒手人世。”一滴泪珠缓缓从他眼中滑出,“从此,我父皇相思成疾,没有熬过六年后的冬天。”

  “我懂你的感受……”林光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不!你不知道!”他的声音越颤越烈,“十二年来我一直不明白,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她患上的心病是什么,你明白了吗?”

  “那是……”林光愣了一瞬,之后突然痛哭。

  十八年前的夜晚,当灯火明亮的寝殿内人来人往,宫女提花报喜,年轻的皇帝抱着小小的婴儿欣喜若狂,露出初为人父的笑容时,虚弱而美丽的皇妃躺在床上,是否在众人的欢喜嘈杂中,悄无声息地抹泪?

  她的孩子,将生在这宫里,长在这宫里,死在这宫里。

  这孩子的一生就是一场戏,他所有读的书、上的课、看见的奏折、遇见的人都是假的。她明知这一切,却什么都不能说,还要亲身骗他一辈子。

  随着儿子的长大,这种罪恶感越来越深,直到她被彻底击垮,香消玉殒。

  她年轻时,是那样明亮勇敢,决心为了爱情而牺牲一切,因此体会到伟大的幸福。但那时她太年轻,不明白世上很多东西,是无法靠勇敢和牺牲来解决的。而当她明白时,已经身处撕裂的痛苦之中。

  “他们的结局就是我们的结局。”姬飞轻温热的泪水不断掉落在林光脸上,“如果我们回去,我们的子孙,也是这样的结局。”

  泪眼蒙眬中,林光说不出话。

  “我们必须逃出去,我们要一起逃出去。”他用手指拭去她的泪水,声音从未有过的平静坚定,“我们不能死在宫里,我们要自由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