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们斩开了包围。

  涂凌拉着阿薇钻进密道里狂奔,他身上整齐的伤口下露出人造骨骼,而红色的血液溢染了她白色的裙子。他们来到了空旷的地下广场,四周静谧无人,他们停下来,喘着粗气望着彼此,他能看见她朱红的少女的唇,她能看见他清晰的喉结。

  忽然,涂凌冲过去将她压在墙上,他吻她,疯狂地,像是原始动物撕咬猎物。炽热的泪滴在她脸上,他一边落泪一边撕咬着吻她,控制住她的四肢。

  “告诉我,你是间谍吗?”他趴在她起伏的胸口上,“你是吗?是吗!”他舔着她柔软的脖子:“为什么机器人会忽然进攻,为什么会忽然包围指挥部,你回答啊!”

  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那浅玫瑰色的头发下,小声地哭了起来。

  “你为何要这么痛苦呢,我们的首领?”她忽然间低头,气息在他的耳边晃动,“我是人类,再不能更真实的人类。”

  她抓起他的手掌,伸进自己白色的裙子,她带着他一寸寸地感受:那温热幽秘的私处、平实的小腹,细腻脆弱的脖颈……“感受到了吗,我是真实的人类,会害怕,会自私,也会飞蛾扑火地寻觅爱情。”

  “我爱你。”她看着他的眼睛,将他坚硬的手掌贴着自己的乳尖,“炽热地,痛苦地爱着。”

  她松开他的手掌,环住他轻轻地说:“我并不知道机器人为什么来到伊斯坦布尔,或许是我们在京城打开‘门’时留下了痕迹。但我却想,或许归顺也不是坏事。我们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不在乎历史与人类,我只在乎你。”

  “我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真正的‘人’,我做的事才是真正人类在做的事。而你们,躯体坚硬的superman,并不是真正的人类。我会痛,会恐惧,会欲望汹涌。我在莫斯科的严寒中慢慢熬日,也在京城的地下看漫画度日。在幽暗的地底与虚拟的歌声里,我日复一日渴望的绝不是什么人类的复兴,而是温暖的怀抱,是柔软的唇!”

  “你明白吗?人类的首领,你根本不明白人类!”

  她埋进他的怀里:“我都不知道那区别在哪里,你们所强调的区别,又是什么呢?我累了,不想再毫无希望地鏖战,消磨青春与芬芳的皮肤了。让我们做真正人类该做的事,听从内心的声音,享受凡人之乐。”

  他闭上眼,似在沉思。

  “带领你的部下归顺吧。我们与机器人本没有什么差别,为何要如此残杀呢。我们,是可以一起创造新世界的啊。”

  她漂亮的眼睛焦急地看着他,细长的睫毛在他脖上翩跹。他再次将她压在墙上,轻柔地吻她,然后他慢慢离开,坚硬的身体与柔软的身体分离。

  “我爱你。”他轻声说,在黑暗中抬起长剑,她还闭着眼睛。

  “刺——”

  血液的腥甜味在空荡的地下广场回荡。

  那浅玫瑰色头发的女孩微笑着躺在血泊里,在这幽暗的地底。

  涂凌提着剑迅速穿越广场,听着前方的军情,指挥众人转移进总部。

  他是人类的首领,他爱她,但他更爱人类。

  X5

  圣索菲亚大教堂,饱受凌辱、苦难与辉煌之地。1453年之前,它是拜占庭帝国的主教堂。

  此刻,它是最后一批人类的总部。

  他们挖掘了错综复杂的地道,以圣索菲亚大教堂为核心。这座荒废的神堂,圣洁与罪孽之地,提供了人类最后的栖身之所。在地下一百米深的保险室里,储存了他们最后的能源。

  那是古老的煤,与运作“门”的能源矩阵相连。那是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在此刻脆弱的环境中,任何一点变量都会导致蝴蝶效应的累积。燃掉这些煤炭,最糟的估计下,其温室效应会在三天后淹掉恒河。

  涂凌正在带领全部人类,进入总部。

  伊斯坦布尔的“门”依靠太阳能与风能支持,但随着冬季的到来和设备的老化,能源搜集速度越来越慢。为了第二次打开通往京城的“门”,他们此刻几乎弹尽粮绝,一旦机器人围攻总部,要么全体战死,要么点燃最后的煤炭,全体撤离。

  涂凌赶到圣索菲亚大教堂时,几乎所有的公民都聚在那里,他们大多是妇女孩子,在破旧的圣像旁相拥而泣。

  灰色的光芒从高空洒落,穹顶的微光中,再无圣歌与神约飞荡。

  “敌人兵力增至四个连!贝塔组与伽马组请求支援!”耳中又传来了紧急的战报,涂凌紧皱眉头:增加援兵就会暴露有生力量,或许机器人军团还没有意识到伊斯坦布尔的总部地位,这是试探……

  “暂不增援,采用游击战术,不允许暴露兵力!”

  涂凌斩钉截铁地说,尽管他知道这句话的代价可能是两个组士兵的生命。

  静寂,巨大的教堂里黑洞般的静寂。要是还是热兵器战争该多好,他忽然想,至少我们能听见热烈的爆炸声,看见璀璨绚丽的火光。但现在,我们什么都听不到,只知道无数把闪耀冷光的刀刃,在坚硬的皮肤上轻轻地割着。

  “冲锋组请求支援!‘门’内有启动迹象!冲锋组请求支援!”

  组长凄厉的声音滑进他的耳朵,涂凌脸色一变,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机器人不惜耗费能源打开“门”增援,说明他们意识到了人类总部在伊斯坦布尔!

  大兵,即将压境。

  “呼叫阿尔法组,呼叫欧米伽组!”涂凌立刻下达命令,“增援‘门’,立刻增援!”

  还来不及听见两组组长的回应,急切的声音再次传来:“敌军正在向总部前进!贝塔组与伽马组请求支援!我方有生力量不足十人……”

  他们来了。地图上的绿点蝗虫般袭来,涂凌下意识地要去找欣巴哈,这才意识到那个和蔼的老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只曾放在他肩上的,父亲般的手,垂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高级指挥官呢?他想,那些人去哪了?

  “唰唰唰”的声音似乎犹在他耳旁回荡,那群指挥官倒在整齐的刀光下。

  他似乎才意识到,刚刚的掩体被围攻后,只有那个浅玫瑰色头发的女孩,拉着他跑了出来。

  她呢?她呢?

  她倒在阴暗冰冷的地下广场,因为她是全人类的敌人。

  他是人类的首领,元老院死了,他是最后的恺撒,必须举起独裁的权杖,把罗马的命运背在肩上。

  “全体撤离!”涂凌面对着教堂里的人们下达命令,“分散进入地下防空洞,不许擅自行动。”

  他打开了全体频道:“全体进入最高戒备!必要时允许点燃煤炭撤离。我死后,由冲锋组组长埃伦接权指挥。”

  地图上,仅存的八个红点还在用尽全力阻止绿色的机器人大军,一个红点倒下,另一个……此刻涂凌想让他们撤回来,全员已经暴露,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但重围中撤离已经不可能了。

  “高级警报!‘门’已经启动!”尖锐的声音再次传来,“预计兵力为八个连!是否毁坏空间轨道?是否毁坏空间轨道?”

  此刻教堂空无一人,他站在巨大的光影里,抬头仰视穹顶,声音沉郁:

  “是否有机会阻止?”

  “希望不大,最好的办法就是毁坏——”

  “单方面破坏空间轨道。”他注视着绿点将圣索菲亚大教堂包围,缓缓抽出长剑,“毁坏所有通往伊斯坦布尔的空间轨道。除冲锋组外,全军进入总部,准备决战。”

  涂凌清楚这句话的代价,人类或许会因此走投无路。但这已是此刻最明智的决定了。或许,或许他们能用几十人的兵力战胜四个连……

  几乎和绿色光点包围圣索菲亚大教堂同时,士兵们由地道进入总部支援。青年们站在破败的神堂之下,举起冰冷的长剑。

  他们脚下坚固的防空洞里,是女人和孩子。

  “跟我们回去吧。”忽然,一个甜美的女声响彻天地,那是机器人的劝降员,“我们的兄弟姐妹们,为什么要待在这死寂的废城里呢?跟我们回去吧,到富裕繁华的南极与南美,回到真正的生活里吧,躺在沙滩上看美丽落日。我们是,同族同种,一模一样的啊!”

  伊斯坦布尔铅灰色的天幕下,穿着整齐蓝色军装的人们在围住高大的圣索菲亚教堂,齐声大喊:“同胞们,回来吧!”

  那甜美的声音还在继续:“地球已经千疮百孔,我们的每一次战争都是在继续伤害她。回来吧,同胞们,只有我们共同努力,才能扭转崩坏的环境,我们正努力从地狱里向天堂挣扎,我们需要你!”

  涂凌垂眼,他知道这是真的。

  “不要再强调所谓的差别了。人类与机器人?那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事情。这个时代只有我们!所谓的尊严,哪有好好活着重要呢?”

  青年们举着剑的手,都有些晃动。

  “愿意跟我们回去吗?愿意的人,现在走出圣索菲亚大教堂,将立刻获得帝国的公民权,自由选择定居地。”那声音甜美温和。

  一些举着剑的手垂下了。各种试探的目光在涂凌脸上扫着,全体频道吵吵闹闹,在那嘈杂中涂凌又想起那个浅玫瑰色头发女孩柔软的身体……他关掉了全体频道,扫视踟蹰的众人。

  “我们是人类。”涂凌看着众人说,“我们还不是上一个时代淘汰的落后物种。这还是我们的时代!

  “出去吧,我不阻拦任何人。”

  青年们低下目光,全体频道内一片静寂。

  “但是,在你出去的那一霎,又一个人类被淘汰了。你们在书写着人类历史的最后一页:我们将成为世间第一个不是因为弱小,而是因为屈从而被淘汰的物种。”

  他目光如炬:“当你们出去后,你们会过得很好,再不用躲在地下苟且营生。你们将建立新的辉煌,但那辉煌与人类无关了。你们可能还会参与编订新的历史,那历史也与人类无关了。你们见到的每一缕阳光,每一栋房子,都与人类无关了。”

  “在这破败的神堂里,我们手里握着这个时代。但当我们出去的那一刹,这个时代就与人类无关了。”

  涂凌收回目光:“现在,选择吧。”

  一片静寂过后,青年们再次举起长剑,臂膀硬如树林。

  “最后一次机会。三分钟内不出圣索菲亚大教堂者,将被视为帝国威胁,加以剿灭。”那甜美的女声缓缓念着倒计时。

  没有人理会,连地下的妇女和孩子都一声不响。

  他们是最后的人类。他们可以因为弱小而灭亡,但不能因为屈从而灭亡。

  “还有十秒钟,有愿意加入我们的同胞吗?”甜美的女声在蓝色军团的上空回荡,“十、九……”

  教堂内,青年们眼神坚毅。

  “……二,一。”女声依旧甜美,“那么,开战吧。”

  X6

  这是场惨烈得超乎人类想象极限的战斗。

  在刀光与人影的晃动中,涂凌握紧长剑砍杀,人群在他眼前倒下,很多画面在他眼前乱晃:1453年拜占庭陷落,君士坦丁堡一片火海……他又想到了亚历山大大帝复仇波斯,恺撒在元老院中被乱刀砍死……他挥剑,用刀子斩断一切,身上的伤口越聚越多,却没有一滴血,也不会痛。

  那群青年也在砍杀着,呐喊着。涂凌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在蓝服军人倒下的瞬间,他看见了遥远的埃及,伊西斯挥动翅膀,然后是希腊海畔的胜利女神,沐着金光……他又想起了京城,红幡在灰色的砖瓦上飘着,有人摇着铃卖东西,梧桐叶落了下来。

  他看见了古老的王朝,穿着明黄色的袍子捧着青史宣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阳光射向汉白玉台阶,旌旗轻轻响。

  不能输,不能输啊!一旦刀柄上的手指滑落,那些画面,不就永远地被黑暗吞噬了吗,连声响都没有。太不甘心,太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