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就像一代代物种灭绝一样,人类文明的灯火被黑洋覆灭,无声无息地沉没。罡风四起,泥沙俱下,我们的爱恨凝成石块,辉煌沦为一文不值的沙子,静静淹没在长河之下。这也……太不甘心了吧。

  他抱紧了怀里的女孩,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人类。”

  “轰隆——”巨大的火花在门外爆炸,石块与木头纷纷坠落,老屋摇摇欲坠。机器人开炮了!一轮轮的攻击袭来,淹没了雨声与歌声。

  “跟上!”她挣开了涂凌的怀抱,俯身跳出窗户,红色的“福”字剪纸被瞬间挣断,飘进雨幕里。涂凌赶紧跟上。她带着他在老家具与破屋中七拐八拐,不一会儿,他们居然进入另一条巷子。

  准确地说,这已经是条被废墟掩埋的“地道”。他们在青石板上匍匐前进,头上是各种垃圾与泥沙。她的脸脏兮兮的,却仍死死攥住手中的红塑料袋。

  终于,光芒出现在眼前。

  他们钻出了地道,在宽广无人的马路上狂奔,他撑起黑色的大伞为她遮雨。“轰——”远处的炮口像是金色的星星,机器人发现了他们,开枪向这里扫射!

  涂凌抱起她,撑着雨伞飞快地逃离。她紧攥着塑料袋低声说:“左拐,大概二百米,有一家便利店,旁边有一个绿色的小门,是防空洞的入口。”

  他依言做了,很快绿色的小门出现在眼前,上面还贴着京城防空洞的编号。他拉开小门跑了进去。里面错综复杂,有地下好几层。少女在前带路,他们钻来钻去,躲进地下隐蔽的角落。

  少女喘气,身上的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涂凌坚硬的皮肤上没有任何液体。他沉默地注视着她,忽然,抽出匕首抵住她白皙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

  X2

  咆哮天地的雨声中,古老的皇城陷入静默。

  一队队身着蓝色军服的机器人们,在废墟的阴影里寻找。这些年轻的男人们眼神专注,雨雾粘在他们的睫毛上,也粘在温暖的唇上。

  在广袤的黑暗中,银灰色的雨线自顾自垂着,遮蔽他们的脚步声。

  “我叫阿薇。”她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有着一头坚硬的黑色短发,一身挺拔的作战服,看上去二十多岁,目光坚毅,像只年轻的狮子。

  “我并不知道我是谁。”她低下头,“我在莫斯科一个活体打印室醒来,所以我猜我是某人的复本。可那场打印并不成功,我没有记忆。当我醒来时,实验室里没有一个人。我光着身体跑到街上,白色的冰雪掩埋了黑色的城,连只蚂蚁都没有。整个城市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落,嘶嘶嘶嘶的。我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生命了。”

  “我推算那天是2056年4月末,我估计自己十六岁左右。我找到了超市的废墟,靠着仓库里的饮料和袋装食品活了下来。在那可怕的孤寂里,我几次想要自杀,直到我找到了‘门’,离开了莫斯科。”

  “门”是一种空间折叠技术,在人类灭绝前刚刚进入实验阶段。当时的几大城市间都建立了“门”与空间轨道,可以通过“门”在城市间飞速移动。但其消耗的资源和能量是可怕的,也被称为是压垮环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机器人管理全球后,停止了对“门”的研发。而几座废城间的“门”却保留了下来。

  涂凌想了一会儿,问:“你打开门后,到了哪?”

  “东京。”少女打了个寒战,“太可怕了,你能想象到我迈出房间后就是海洋吗?变异的鱼类在城市的废墟上游来游去,未灭的霓虹灯在海底发出诡异的红光。白花花的骨骼在起伏的海浪中滚来滚去……我急忙退回舱室,塞紧窗户和门。天哪,海水淹没了整个日本——”

  “还有英国。”涂凌冷酷地补充,“连澳大利亚都被淹掉了三分之一,相比之下莫斯科的运气实在不错,他们在辐射摧毁城市前有序撤离了。”

  虽然他们最后又被机器人谋杀了。涂凌想说,但没有说。

  “你的运气也不错。”涂凌收起了匕首,“日本采用潮汐能运作‘门’,即使城市被淹没,‘门’仍能运作,你能通过‘门’逃离东京。但当时如果你到了上海,就只能困在舱门里被海水淹死。”

  她垂下湿漉漉的睫毛,“我只好回到莫斯科,过了差不多一年,实在忍受不了寂寥,再次打开了‘门’。这次,我到了京城,另一座废城。”

  涂凌蹲在她身旁,“然后你就被困在京城了,这里可没有能量供给‘门’运作。你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呢?”

  “两年。”她抓起湿漉漉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拧水,“不过这里有意思得多,我还找到了很多朋友……”

  朋友?涂凌瞥见她放在胸前的红塑料袋,忽然明白了。她发现了巷子里一家古老的游戏店,靠着漫画和游戏过了两年。

  涂凌想象着,浅玫瑰色头发的少女窝在废墟中的小店里,靠着太阳能积攒的一点点电,紧握手柄玩着古老的电子游戏。更多时间她只能靠黑白漫画度日。而在漫长的黑暗里,她大概只能抱着手办,徒劳地睁大眼睛。

  在无人的,化为废墟与黄沙的京城,她就这样窝在地底度过了两年。

  涂凌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她讲解一下形势,于是低低地开口:“世界上有数以万计的废城,莫斯科、东京都在其中。2056年年初的环境崩溃使它们变成了废城。机器人大屠杀后,它们成了阴森森的死城。机器人在南美与南极建立了新城,抛弃了这些城市。切断‘门’要耗费大量能源,因此机器人只中断了美洲的‘门’,不再理会这些废城。

  “但因此,这些废城成为了最后一批人类的本营。”涂凌垂下头,“我们利用‘门’在废城间穿行,以此与机器人游击而战。但还能利用的‘门’并没有几座。东京和伦敦被淹没。整个欧陆陷入辐射危机,北非西亚的‘门’毁于能源争夺……如果,你愿意回到本营和我们一同战斗,明天跟我走,好吗?”

  “好。”她握着头发,急切地说,“请一定要带我走,我要去……找到剩下的人类!”

  涂凌愣住了,渐渐看着她笑了起来。他讲解了别的事情,好容易说完了,抬头却看见她仍拧着头发和雨水较劲,烦恼地对他说:“也不知道谁非要设计这种颜色的头发,真是恶趣味。”

  涂凌笑了,他轻轻摸了摸她微凉的发。这颜色其实很好看,像是花。他想说但没有说,因为他想阿薇大概是没有见过花的。

  雨落的声音传进幽暗的防空洞,一声一声,仿佛永恒滴落的声音。

  他有些失神,想起花影与蛛网上微颤的露,想起废墟之上中式的窗棂。

  忽然,沉钝的脚步声刺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有人来了!

  听声音,大概是七人的小分队,在错综复杂的防空洞里搜寻。涂凌瞬间紧张起来,在这么狭小的空间,万一被包围,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他只能祈祷所有人都走错路线,来不到这里……没用的,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要到他们面前——

  涂凌提起匕首,却知道这只是无用的挣扎,一个机器人倒地的声音会迅速引来增援,被围困只是时间问题。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离他们五米远的地方停住。

  “涂凌,回来吧。”

  那是个中年人的声音,像是故友重逢。

  闻言,阿薇转头诧异地看着涂凌,后者苦笑一声,低声说:“这个机器人认识我。”

  “别再坚持你那可笑的信念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的身体跟我没有任何差别,所谓的‘为人类而战’,只是老家伙骗你的说辞。人类早就灭绝了,跟我回去吧……”

  真是越来越啰唆的家伙啊。涂凌想,他真的会把我当朋友吗?

  “莱布,别说了。”他站起身,放下了手中的剑,“要么过来杀死我,要么让我走。我属于人类,至死如一。”

  涂凌向莱布走去,与他面对面对视着。莱布穿着蓝色军服,有着漂亮的棕色短发。此刻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涂凌,有些愤怒,有些悲伤。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叹息,转身走进黑暗。

  “全员有令,从防空洞撤离。重复一遍……”遥远的黑暗中,传来莱布的声音,疲惫得像是瞬间衰老。

  涂凌却没有丝毫喜悦,相反,他心神不宁:这是困扰他最深的一个疑惑,机器人的感情,到底跟人类有什么差异呢?差异是必然有的,可为何他感受不到,难道,经历过身体改造的人类,连情感都与机器人趋同了吗?

  那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

  或者莱布是个特例?毕竟他救过莱布一次,那夜在悬崖的绝境中,他以为莱布是人类,莱布以为他是机器人,两人相对而坐,在星光中共同等待天明。

  他们不怕冷,四周也不存在野生动物的威胁。可他们还是点了一大簇火,以此为信号请求支援。火光映在沉默的黑发年轻人脸上,也映在莱布身上,他微笑着打开话题:“你看,头上有星星。”

  “要是我们有味觉就好了。”涂凌也笑了,“大概这样的夜风是很冷的,我们应该坐在星光里,煮上热腾腾的火锅,喝上两瓶烧酒。”

  “可惜啊,我们不需要食物。”莱布忍俊不禁,“你真是有意思的年轻人。”

  但当时他们,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涂凌拉回了思绪,打开了全息地图。果然,地图上的绿点全部撤离,防空洞里只剩他和阿薇两个红点。他仔细研究着地图,思考着怎么快速到达“门”。

  “我们走废地铁线过去。”阿薇瞥了一眼,轻轻说,“我在这里行动,都是走地铁线的。”

  涂凌眼前一亮,阿薇带路,很快他们从防空洞里直接钻进了坍塌的地铁口,漆黑的地道里传来风响。阿薇打开了老式的手电筒——

  荒废的铁轨闪着冷光,锈迹斑斑的检票口保留着世纪初的古董样。远处的长车像是僵死在陵墓里的虫,已经被氧化到苍白的广告牌像是墓志铭。

  涂凌知道京城地铁的故事,这曾经是全球最繁忙的地下交通,但随着后工业化时代的到来,人口以可怕的幅度锐减,京城逐渐成为一座空城。摩天大楼挂满“To Let”的牌子,废弃的车辆堆满停车场,地铁线逐渐停运,在环境崩溃前仅余三条勉强运转。废弃的地道如同错综复杂的陵墓,风在其中穿行,不休不止。

  都说京城是有龙脉的,他想,但挖到地底不就是这样吗?

  他们在地底前行,不知道也不在乎站名,靠着全息地图的指引向“门”靠近。沉默,比黑暗更浓稠的沉默,像是要滴落到他们的肩上。在一个转弯,他们看见了一张旧海报,上面写着“皇城饮恨录”。

  终于,他们到达了“门”——在漫漫地铁线的尽头。当初的设计,是人们从“门”进入京城接受安检后,可以直接从地下交通入城。谁能想到,人类灭绝后,这个设计居然为他们提供了方便。

  离下次开启“门”还有八个小时。黑发青年与浅玫瑰色头发的少女坐在幽暗的地底,听着混沌的雨声响彻天地。会聚起创世的洪荒吗?他模模糊糊地想:浑浊的雨水洗涤了天地,黄沙沉淀,钢筋腐朽,废墟上长出新芽……

  他们在大雨中缓慢地挨过了八个小时,终于“门”再次启动。他们站在狭小的隔间里等待舱门封闭。阿薇遥望着黑黝黝的地铁通道——它们以“门”为圆心,四处射开,仿佛能听见无日无夜的风鸣。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那一霎,她握紧了手中的红色塑料袋,不知怎么地眼前竟浮现了那张旧海报:如果真有一本《皇城饮恨录》的话,那么结局的一幕,大概是荒废的地铁线里,女孩浅玫瑰色的头发在黑暗中轻轻飘拂。

  X3

  “我们到了哪里?”恢复意识后,她问涂凌。

  “伊斯坦布尔。”涂凌说,“也有人喊它君士坦丁堡。”

  这是他们最后的本营,这座多事的城市,居然最后庇佑了人类。

  “意外吧?”见阿薇睁大了眼睛,涂凌说,“我们都曾以为最后的据点会是耶路撒冷或者梵蒂冈,还有人到现在都盼着诺亚划舟来接我们呢。”

  耳麦中传来了激动的男声:“感谢上帝,您回来了!一切正常,安全设施准备完毕。首领您可以出‘门’了。”

  说是耳麦,其实是改造身体后每人耳骨里都有的小型通信设备。正如这个时代每个机器人和人类面前都能出现全息地图,抬起手指便能射出超高频电磁波。

  涂凌拉开了门,领着阿薇走了出去。伊斯坦布尔的“门”建在地上,能看见灰色的天幕,说明是早上了。

  欣巴哈带领着巡逻队在一旁等候,所有人对着涂凌敬了军礼。

  涂凌回礼,示意快些行动。

  所有人都知道昨晚涂凌的事迹,他在最后一刻牺牲自己救了九名战友,又在十二小时后成功脱险。这就是他们的首领,他们想,首领是末世中天降之人。

  巡逻队将涂凌和阿薇围住,迅速地保护他们走入“掩体”——为了第二次打开京城与伊斯坦布尔的“门”,他们耗尽了全部的能源,此时只能采用原始的移动方式。

  欣巴哈的目光一直落在阿薇身上,他欲言又止,直到涂凌进入掩体,召开全员会议。

  自从阿薇进入掩体的那一霎,她就引起了轰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柔软苍白的皮肤上—— 一个新发现的,未经改造的人类!她是个可怕的东西,从这一霎,幸存人类的数量不再是128,而是129。

  或者说,幸存人类的数量不再是0,而是1。